朗读者余秋雨《莫高窟》、季羡林《在敦煌》

朗读嘉宾：樊锦诗和好朋友

一

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哪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像，可是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该是来过的。每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作莫高窟的映壁，气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壹个和尚来到这里。他她叫乐樽，戒行清虚，执心恬静，手持一枝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她想找个地方栖宿。正在峰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是晚霞吗？不对，晚霞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相对应。

三危金光之迹，后人解释颇多，在此俺不想议论。反正每当时的乐樽和尚，刹哪时激动万分。他她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她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她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她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光焰俱黯，苍然幕色压着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壹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她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个的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来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个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陡坡凿进。立刻，这个山峦的历史，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每当声。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给后代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２

从哪壹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这里，都非常遥远。在能想像的将来，还只能是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远藏。它执意要让每壹个朝圣者，用长路途的艰辛来换取报偿。

俺来这里时刚过中秋，可是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道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道，他她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俺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俺沿着莫高窟的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很难；只得壹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经常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往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这样，总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长城，作为一种空间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长久保留，是因为所以它始终发挥着水利功能。所以，大凡至今轰转的历史胜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赋。

莫高窟能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咱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咱们眼花撩乱，呼呼的旌旗使咱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您能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您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壹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哪干脆就丢弃自个，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您碎成轻尘。

所以，俺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自个，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俺的思道稍见头绪。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哪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哪个年代战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每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间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色流起始开端畅快柔美了，哪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太凶狠，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她的笑声，可是他她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她们手下将会奔泻出少些更惊人的东西；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必须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可是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苏醒，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壹个场面，都非双眼能够看尽，而每壹个角落，都够您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您燥热，让您失态，让您只想双足腾空。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您在心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号是磁，是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壹个人能够摆脱这种涡卷，没有壹个人能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才算唐代。咱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个朝代，总算有过这么壹个时刻，驾驭哪些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色流更趋精细，这应是五代。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是由炽热走向温煦，由狂放渐趋沉着。头顶的蓝天好似小了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也起始开端变得拘谨。仍然不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可是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洞窟外面，辛弃疾、陆游仍在握剑长歌，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孤单，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最强大脑，与陶渊明呼应。大宋的国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哪该是到了元代……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壹次长路途的旅人。据说把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六十华里。俺只不信，六十华里的道路途对俺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壹个壮汉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静静的，荒秃秃的，与别处的小山一致。

３

第三天一早，俺又壹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尽管毫无自信。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传说；有的捧着画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她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壹个拍摄对象，选择着自个所依靠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确实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ｄｅｐｔｈｏｆｆｉｅｌｄ），让不同的游客摄取。听传说，学艺术，探历史，寻文化，都未尝不可。所有伟大的艺术，都不会只是呈现自个单方面的生命。它们为观看都存在，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画，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游客们在观看壁画，也在观看自个。于是，俺眼前出现了两个长廊：艺术的长廊和观看者的心灵长廊；也出现了两个景深：历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假如仅仅为了听佛教传说，哪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假如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哪么它就吸引不了哪么多普通的游客。假如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哪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它似乎必须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造型，又用造型引发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种狂欢，一种释放。在它的怀抱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于是，它让人走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宇宙臆想到的霓虹。在这里，狂欢是天然秩序，释放是天赋人格，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种仪式、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馏，剩下了仪式应有的玄秘、洁净和高超。依靠知闻它的人，都会以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

这个仪式这样宏大，这样广。甚至，没有沙漠，也没有莫高窟，没有敦煌。仪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起始开端，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间，在壹个个夜风中的账篷里，在一具具洁白的遗骨中，在长毛飘飘的骆驼背上。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被风沙磨钝，可是是不要紧，迎面走来从哪里回来的朝拜者，双眼是这样晶亮。俺相信，所有为宗教而来的人，一定能带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潜臆想到中蕴藏。蕴藏又变作遗传，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荡荡。

为什么甘肃艺术家只是在这里撷取了壹个舞姿，就能引起全国性的狂热？为会么张大千举着油灯从这里带走少些线条，就能风靡地球画坛？只是仪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层的蕴藏。过多地捉摸他她们的技法没有多大多高用处，全心全意的达成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过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纪初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俺在这里分明看见，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风貌。或许，人类的将来，就是要在这颗星球上建立一种有关美的宗教？

４

离开敦煌后，俺又到别处旅行。

俺到过另壹个佛教艺术胜地，哪里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维机敏的讲解员把佛教传说与每当今的新闻、行为规范联系起来，讲了一门古怪的道德课程。听讲者会心微笑，时露愧色。俺还到过壹个山水胜处，奇峰竞秀，美不胜收。壹个导游指着几座略似人体的山峰，讲着壹个个贞节传说，如画的山水立时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听讲者满怀兴趣，扑于船头，细细指认。

俺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

为此，俺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么时间时候，哪一位大手笔的艺术家，能告诉俺莫高窟的真正奥秘？日本井上靖的《敦煌》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也许应该有中国的赫尔曼．黑塞，写一部《纳尔齐斯与歌德蒙》，把宗教艺术的产生，刻划得这样激动人心，富有现代精神。

不管怎么说，这块土地上应该重新会聚哪场人马喧腾、载歌载舞的游行。

咱们，是飞天的后人。

《在敦煌》季羡林

咱们就是走过了数百里这样的平野，最终看到一片葱郁的绿树，隐约出现在天际，后面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冈，像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俺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或许是来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俺对敦煌真能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俺在书里读到过敦煌，俺听人谈到过敦煌，俺也瞧过不知多少敦煌的绘画和照片。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里，印在心中，“相见翻疑梦”，俺似乎有点怀疑，这是否是其实事实了。

敦煌毕竟是真实的。它的样子同俺过去瞧过的照片差不多，这些俺应该是很熟悉的。此处并没有崇山峻岭，幽篁修竹，有的只不过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千岁老榆，高高耸入云天的白杨，金碧辉煌的牌楼，开着黄花、红花的花丛。放在别的地方，这所有也许毫无动人之处；然而放在这里，给人的印象却是沙漠中的壹个绿洲，戈壁滩上的一颗明珠，一片淡黄中的一点浓绿，壹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于千佛洞本身，哪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五光十色，云蒸霞蔚。不管用多么繁缛华丽的言语文字，不管这样的言语文字有多少，也是无法描绘，无法形容的。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大的大到像一座宫殿，小的小到像壹个佛龛。几乎每壹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洞子不论大小，墙壁不论宽窄，无不满满地画上了壁画。艺术家好似决不吝惜自个的精力和颜料，决不吝惜自个的光阴和生命，把墙壁上的每一点空间，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的，多小的地方，他她们也决不放过。他她们前后共画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给咱们留下了这些动人心魄的艺术瑰宝。有的壁画，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经过了一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沙浸，可是彩色却浓郁如新，鲜艳如初。臆想到咱们先人的这些业绩，咱们后人感到无比的兴奋、震惊、感激、敬佩，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咱们走进了洞子，就仿佛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地球，甚至古代的异域地球；仿佛走进了神话的地球，童话的地球。尽管洞内洞外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是看到哪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别是看到墙上的壁画：人物是哪样繁多，场面是哪样富丽，颜色是哪样鲜艳，技巧是哪样纯熟，咱们内心里就不禁感到热闹起来。咱们仿佛亲眼看到释迦牟尼从兜率天上骑着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龙吐水为他她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声宣称：“天上天下，唯俺独尊。”咱们仿佛看到他她读书、习艺。他她力大无穷，竟把一只大象抛上天空，坠下时把土地砸了壹个大坑。咱们仿佛看到他她射箭，连穿七个箭靶。咱们仿佛看到他她结婚，看到他她出游，在城门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与和尚，看到他她夜半乘马逾城逃走，看到他她剃发出家。咱们仿佛看到他她修苦行，不吃东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咱们又仿佛看到他她翻然改变主意，毅然丢弃了苦行，吃了农女献上的粥，又恢复了精力，走向菩提树下，同恶魔波旬搏斗，终于成了佛。成佛后到处游行，归示，度子，年届八旬，在双林涅。使咱们最感兴趣、给咱们印象最深的是哪许许多多的涅的画。释迦牟尼已经逝世，闭着眼睛，右胁向下躺在哪里。他她身后站着许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经得了道，对生死漠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后排的人，不管是国王，各族人民，还是和尚、尼姑，因为所以道行不高，尘欲未去，参不透生死之道，都号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头，有的击掌，有的顿足，有的撕发，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咱们真仿佛听到哭声震天，看到泪水流地，内心里不禁感到震动。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师，他她们看到主要敌手已死，高兴得弹琴、奏乐、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墙壁上，宛然一幅人生生命哀乐图。这样的宗教画，其实上是人世社会的真实描绘。把千载前的社会现实，栩栩如生地搬到咱们每当今的眼前来。

在很多洞子里，咱们又仿佛走进了西方的极乐地球，所谓净土。在这个地球里，阿弥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她的头上、脚下、身躯的周围画着极乐地球里各种家庭生活状态享受：有妓乐，有舞蹈，有杂技，有饮馔。好似谁都不用担心家庭生活状态有什么不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这些饮食和衣服，都用不着人工去制作。到处长着如意神树，树枝子上结满了各种美好的饮食和衣着，要什么，有什么，只需一伸手一张口之劳，所有的理想和愿望就都能满足了。小小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他她们快乐得把身躯倒竖起来。到处应该是美丽的荷塘和雄伟的殿阁，到处应该是快活的游人。这些人同咱们这些凡人一致，也过着世俗的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们也结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么人叩头。新娘却站在哪里，羞答答不肯把头抬。许多参加婚礼的客人在大吃大喝。两只鸿雁站在门旁。俺早就读过古代结婚时有所谓“奠雁”的礼节，却想不出是什么情景。每当今这情景就摆在俺眼前，仿佛俺也成了婚礼的参加者了。他她们也有老死。老人活过四万八千岁往后，自个就走到预先盖好的坟墓里去。家人都跟在他她后面，生离死别。虽然也有人磕头涕哭，可是是总起来看，脸上的表情却应该是平静的、肃穆的，好似认为这是人生生命规律，无所用其忧戚与哀悼。所有这所有世俗家庭生活状态的绘画，必须应该是用来宣扬壹个主题思想：不管在什么样的家庭生活状态环境中，依靠一心念阿弥陀佛，就能往生净土，享受天福。这必须应该是幻想，甚至是欺骗。可是是艺术家的态度是认真的，他她们的技巧是惊人的。他她们仔细地描，小心地画，最终把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画得像真实的事物一致，生动活泼地、毫不含糊地展现在咱们眼前，让咱们对于历史得到感性认识，让咱们得到奇特美妙的艺术享受。艺术家也许真正相信这些神话，可是是这对咱们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他她们的画。这些画画得充满了热情，而且都取材于现实家庭生活状态。在地球各国的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话，不管是多么离奇荒诞，他她们的模特儿总脱离不开人和人生生命，艺术家通过神仙和神话，让过去的人和人生生命重现在咱们眼前。咱们探骊得珠，于愿已足，还有什么能强求的呢？

最使俺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地球中，在巍峨雄伟的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尾巴，用警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似见了人要逃窜的样子。俺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难道他她们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他她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壹个小小的玩笑吗？难道他她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洁吗？咱们朋友们都不理解，经过推敲与讨论，仍然是不理解。可是是咱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位艺术家很有勇气，决不因循抄袭，决不搞本本主义，他她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造。咱们对他她都表示敬意。

莫高窟的四百多个洞子，共有壁画四万多平方米，绘画的时间绵延了一千多年，内容包括了天堂、净土、人间、地狱、华夏、异域、和尚、尼姑、官僚、地主、农民、工人、商人、小贩、学者、术士、妓女、演员、男、女、老、幼，无所不有。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俺仿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司、地狱，漫游了古代地球，漫游了神话地球，走遍了三千大千地球，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梵天、因陀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里的丝绸之道，漂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瞧过佛爷菩萨的慈悲相，听维摩诘的辩才无碍。俺脑海里堆满色彩缤纷的众生相，错综重叠，突兀峥嵘，俺一时也清理不出壹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内，俺仿佛家庭生活状态了几十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俺来说是非常抽象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包括文学、艺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言语、历史等等领域。俺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帝王图，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阳朱点山水，明朝陈老莲的人物画，大涤子的山水画，曾经大大地惊诧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可是在敦煌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处可见。而且敦煌壁画必须要胜它们一筹：在这里，浪漫主义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敢画壹个乐队，而不画壹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在空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个奏出声音，汇成壹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这样的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甚至在别的国家的绘画史上能够找得到吗？

不可是在洞子里咱们好似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地球，就是在洞子外面，咱们倘稍不留意，就恍惚退回到历史中去。咱们游览国内的许多名胜古迹时，总会在墙壁上或树干上看到有人写上的或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类的字，什么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游。这种不良习惯咱们真正是已经司空见惯，只有摇头苦笑。可是要追溯这种行为的历史哪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游记》上记载着如来佛显示无比的法力，让孙悟空在自个的手掌中翻筋斗，孙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最终翻到天地尽头，看到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为了取信于如来佛，他她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哪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还顺便撒了一泡猴尿。所以，俺曾想建议这少些唯恐自个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传的善男信女，倘若组织壹个学会时，一定要尊孙悟空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俺的想法有些变了。在这里，这样的善男信女必须也不会绝迹。在墙壁上题名刻名到处可见，这些题刻都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最强大脑弄的。可是一读其文，却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每当俺第壹次看到的时间时候，俺不禁一愣：难道俺又回到康熙年间去了吗？这样看来，哪个国籍有点疑问的孙悟空不能专“美”于前了。

咱们就在这样壹个仿佛远离尘世的弥漫着古代和异域气氛的沙漠中的绿洲中家庭生活状态了六天。天天忙于到洞子里去观看。天天脑海里塞满了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这样满，似乎连透气的空隙都没有。俺虽局促于斗室之中，却神驰于万里之外；虽局限于眼前的时刻之内，却恍若回到千年以前。浮想联翩，幻影沓来，是俺生平思想最活跃的几天。俺曾臆想到，每当年的艺术家们在这样阴暗的洞子里画画，是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啊！俺从前读过一部什么书，大概或许是美术史之类的书，说是有壹个意大利画家，在壹个大教堂内圆顶天篷上画画，因为所以眼睛总要往上翻，画了几年之后，眼球总往上翻，再也落不下来了。咱们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狭小得多，每当今打着手电，看洞子里的壁画，特别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画，线条纤细，着色繁复，看起来还感到困难，每当年艺术家画的时间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困难要克服。周围是茫茫的沙碛，夏天酷暑，而冬天严寒，除了身边的一点浓绿之外，放眼百里惨黄无垠。一样到每当今，饮用的水必须要从几十里道外运来，每当年的情况更可想而知。在洞子里上班，他她们大概或许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面手执小蜡烛，一笔一笔地细描细画。前不见古人，俺无法见到哪些艺术家了。俺不知道他她们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来。俺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她们，在哪样艰苦的条件下给咱们留下了这样优美的杰作，惊人的艺术瑰宝。咱们真应该向这些艺术家们致敬啊！

俺曾臆想到，每当年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在这一带共同劳动，共同家庭生活状态。有的赶着羊群、牛群、马群，逐水草而居，辗转于千里大漠之中；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块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争取劳作。在这里，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所有，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在许多洞子里的壁画上，依靠有人群的地方，从人们的面貌和衣着上就能看到这些人是属于种种不同的民族的。可是是他她们却站在一起，共同从事什么上班。俺认为，连开凿这些洞的窟主，以及画壁画的艺术家都决不会出于壹个民族。这些人每当今必须都已经不在了。人们的生存是暂时的，民族之间的友爱是长久的。这壹个简明朴素的真理，一部中国历史就能提供证据。咱们家庭生活状态在现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仿佛回到了古代。民族友爱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这里的壁画，内心里真不禁涌起一股温暖幸福之感了。

俺又曾臆想到，在这些洞子里的壁画上，咱们不可是能看到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人民，而且能看到沿丝绸之道的各国的人民，甚至离开丝绸之道很远的少些国家的人民。比如俺在上面讲到如来佛涅往后，许多人站在哪里悲悼痛苦，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颧骨高而眼睛小，他她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艺术家也许是有意地表现不同的人民的。每当年的新疆、甘肃一带，从茫昧的远古起，就是地球各大民族汇合的地方。地球几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流了。地球几大宗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在这里汇流了。地球的许多言语，不管是属于印欧语系，还是属于其他她语系也在这里汇流了。地球上许多国家的文学、艺术、音乐，也在这里汇流了。至于商品和其他她动物植物的汇流更是不在话下。所有这所有都在洞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遥想每当年丝绸之道全盛时代，在绵延数万里的道上，一定是行人不断，驼、马不绝。宗教信徒、外交使节、逐利商人、求知学子，各有所求，往来奔波，绝大漠，越流沙，轻万生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奈苑，虽不能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可是盛况能想见。到了每当今，情势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出现在咱们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黄尘滚滚，每当年的名城——瓜州、玉门、高昌、交河，早已沦为废墟，只留下少些断壁颓垣，孤立于西风残照中，给怀古的人增添无数的诗料。可是是丝道虽断，他她道代兴，佛光虽减，人光有加，还留下像敦煌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瑰宝，无数的艺术家用难以想象的辛勤劳动给咱们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壁画、雕塑，供咱们流连探讨，使地球各国人民惊叹不置。抚今追昔，俺真感到无比的幸福与骄傲，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觉今是昨亦是，感光荣于既往，望继承于来者，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了。

薄暮时分，带着哪些印象，哪些幻想，怀着哪些感触，壹个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俺走在林荫道上，此时薄霭已降，暮色四垂。朱红的大柱子，牌楼顶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闪着微光。远处沙碛没入一片迷茫中，少时月出于东山之上，清光洒遍了山头、树丛，一片银灰色。俺周围是一片寂静。白天里在古榆的下面还零零落落地坐着少些游人，现在却空无一人。只有小溪中潺的流水间或把这寂静打破。俺的心蓦地静了下来，仿佛宇宙间只有俺壹个人。俺的幻想又在另壹个方面活跃起来。俺臆想到洞子里的佛爷，白天在闭着眼睛睡眠，现在大概或许睁开了眼睛，连涅了的如来也会站了起来。哪许多商人、官人、菩萨、壮汉，白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壁上，任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现在大概或许也走下墙壁，在洞子里活动起来了。哪许多奏乐的乐工吹奏起乐器，舞蹈者、演杂技者，也都摆开了场地，表演起来。天上的飞天必须更会翩翩起舞，洞子里乐声悠扬，花雨缤纷。可惜俺此时无法走进洞子，参加他她们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倾耳聆听而已。．

在寂静中，俺又忽然臆想到在敦煌创业的(www,ajml,cn)常书鸿同志和他她的爱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她几十位上班人员。他她们在这偏僻的沙漠里，忍饥寒，斗流沙，艰苦拼搏奋斗，十几年，几十年，为祖国，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为地球上爱好艺术的人们创造了条件。敦煌学在地球上不是已经成为一门热门学科了吗？俺曾到书鸿同志家里去过几趟。哪低矮的小房，既是办公室、上班室、图书室，又是卧室、厨房兼餐厅。在解放了三十年后的每当今，家庭生活状态条件尚且这样之不够目标，谁能想象在解放前哪样黑暗的时代，这里艰难劳累会达到何等程度呢？门前哪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承仙同志告诉俺，他她们在将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时间时候，这棵梨树才一点点粗，而今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枝叶茂密，青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实累累，硕大无比。看来正是青春妙龄，风华正茂。然而看着它长起来的人却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她们身上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了痕迹。然而，他她们却老每当益壮，并不服老，仍然是日夜辛勤劳动。这样的人难道不让咱们每一个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吗？

俺还看到另外壹个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树下，在如茵的绿草丛中，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俺招手，向俺微笑，“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这影子真是可爱极了，俺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啊！然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所有都只是幻影，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俺自个。

剩下俺自个怎么办呢？俺真是进退两难，左右拮据。在敦煌，在千佛洞，俺就是看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餍足的。有哪样桃源仙境似的风光，有哪样奇妙的壁画，有哪样可敬的人，又有这样可爱的影子。从内心深处俺真想长期留在这里，永久留在这里。真好似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终找到了壹个归宿。然而这样作能行得通吗？其实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俺必须离开这里。在人生生命中，俺的旅路途远远不到结束的时间时候，俺还不能停留在壹个地方。在俺前面，也许还有深林、大泽、崇山、幽谷，有阳关大道，有独木小桥。俺必须走上前去，穿越这所有。现在就让俺把自个的身躯带走，把心留在敦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