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无限推迟的梦想

　　我小时候，读罢《射雕英雄传》，深觉郭靖黄蓉幸福无伦，人间佳偶。后来不小心，看了《神雕侠侣》，看鲁钝憨厚的郭靖，已经成了鞠躬尽瘁的郭大侠，娇憨伶俐的黄蓉，已经是三个孩子他娘，便觉得别扭，记忆里郭黄小情侣皮影戏般的美丽姿态，蒙上了一层中年阴影的灰色。又后来读《倚天屠龙记》，不小心被灭绝师太剧透，述说当年，郭靖黄蓉在襄阳城破后殉国，立时如雷轰顶。心想早知如此，不看《神雕》，不看《倚天》，那郭靖和黄蓉就永远在二十岁的年纪，皆大欢喜了。

　　这道理其实不新鲜。法国读者也会抱怨，大仲马写书，《三剑客》里，三剑客和达达尼昂还好好的；续集《二十年后》里，大家都老了，还是各有各的烦恼；第三集《布拉日隆子爵》里，干脆四个里死了三个——早知道就不看后面啦。但这就是事实，你只要看下去，总会有各类不令人满意的故事。《哈利波特》延续下去，邓布利多就死掉；《三国演义》不可能总是卧龙出庐和三分鼎立，总也会走麦城与白帝城，最后秋风五丈原；《红楼梦》最后大厦倾塌，群芳荒芜；梁山泊最后死散殆尽，活着的也不快活，比如武松缺了条胳膊。总而言之，只要时间还在流动，世上万事就很难善始善终，而且永远没有休止的一日。所以《格林童话》的策略，狡猾而温暖：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好，结束，孩子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世界有一个习惯性的思维，总相信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就像喜剧电影的结尾：磨难都已抛掷身后，前方只有无限的欢笑和幸福。正是有这种希望，人才有精气神搏斗。但与之对应的是，这种“等到那一天到来，一切都会美丽”的逻辑，也会带来拖延症。小到写论文，大到规划人生，越是在意的事情，越是会推延拖拉。比如，美国第二任总统亚当斯先生说道：

　　“我必须研习政治与战争，于是我的儿子能有自由学习数学和哲学。我儿子学了数学:哲学:地理:自然:历史: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后，我儿子的儿子才有机会学绘画:诗歌:音乐:建筑学:雕塑:挂毯和瓷器。”

　　亚当斯先生这话，道着了世上无数人的内心。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着一个虚无缥缈，只有自己珍之藏之的梦想。说出来怕人嘲笑，只能午夜梦回或看看旧照片时，嘴角抿一丝苦笑。这些苦痛最后化作这样一番话语，倾洒给自己的儿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要争气……”然后努力奋斗，指望着有一天儿女可以衣食无忧，可以继承自己的一切……更切实一些，不愿意连累儿女的，会这样想：“我努力到多少岁（给自己定一个期限），然后就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

　　每个人都有个梦想。你去问每一个敲代码的:送外卖的:卖沙县小吃的:开网吧的:贴手机膜的普通人——如果他们愿意对你吐露真心——就会听见一个雄奇瑰丽的梦想。(www.ajml.cn)就像亚当斯先生所说，研究政治与战争的现实主义者，可能都有个赶紧退役，去做挂毯绘画瓷器音乐的梦想。但大多数梦想所以无法践行，与其说是破灭，不如说被推迟，被亚当斯先生那种“我奋斗，我儿子，我孙子就能如何如何”的理想主义，无限期推后了。

　　喜剧电影的结局，可以像一张集体照似的，永远封存住某一个皆大欢喜的时刻，但只要时间还在流动，你就无法等到那完美一天的到来。哪怕是郭靖和黄蓉那样完美的情侣，最后还是要为孩子的事情苦恼，最后殉死襄阳。反而时间拖得越久，梦想就越会变成一个虚空的仪式。当你老了，总会发现，你把梦想当摆设的时候过多，而确实践行的时候太少。

　　我们永远都等不到完美的一天，生活总要延续。所以，如果有什么预备无限期延后，等待完美的一天才实行的计划，就直接开始好了。

　　比如，下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