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俺，六十岁的您…

　　您好多年没抽烟。每当您用放大镜壹个字壹个字起始开端看这封信的时间时候，俺猜您会点上一支烟，静静抽。

　　长到二零岁了，您的小儿子给他人写过很多信，可是从没给您写，也从没跟您好好说过话。有时咱爷俩喝醉了酒，俺也只勉强吐出一句，爸您少喝点。咱们之间的疏于言表，如同一杯沉默的酒，喝下去轻飘飘火辣辣的，暗涌着许多沉重与婉转，堵在各自心里说不出来。

　　哪天您开车送俺去车站，火车开往遥远的成都。俺坐在车后面一句话不说，把头扭到一边看窗外，头一偏，透过后视镜俺看见您额头上的皱纹。俺发现这些年甚至没好好瞧过您的脸。俺盯着哪一排一排的皱纹，想象触碰它们所感受到的凹陷起伏。爸，哪里一定藏着您这些年的忧愁和寂寞。

　　俺知道您比妈大两岁，您五三年，她五五年——这个年纪的父母，儿女都三十多了吧。小时间时候俺常觉得自个是家里的异类，作儿子太小，作孙子太大，这种狭隘的情绪性偏见笼罩了俺很多年。记得壹次您来校园找俺，有个不懂事的小小孩子偷偷跟小伙伴说：“他她爷爷好年轻啊！”俺心里“咯噔”一下，想立即反驳，又怕对方来一句：“啊，是您爸？好老哦！”于是止住。

　　爸，这个秘密俺从没提起，您听后一定很难过。请原谅，俺的确曾经嫉妒过别的小伙伴年轻的父母。哪种挫败感让俺一度耻于在旁人面前谈论您们，如今想想，这种幼稚得令人可笑的煞有介事，这样薄，也这样脆。如今俺再不嫌弃您们，因了您们的年长，俺得以有幸窥见一段更为久远的人生生命和风吹雨打，这是财富。

　　您曾经是个温柔的父亲，用年轻的手握着俺在后院吹风。在俺打这行字的三小时前，收到大姐发来的图片，家里地板上堆满了您从衣柜里扔出的衣物。在俺渐渐成长起来的岁月里，您这只曾让俺饱尝过爱和柔软的手，扮演了壹个截然不同的暴怒形象。

　　俺至今耿耿于怀您用所有力量阻止俺的写作，为此俺在您面前打碎过一只碗，也躲在屋里大哭大闹过。俺的性格跟您一致锋利。青春期的眼泪，轻易又廉价，像夏日丰沛的雨水，滋养着年轻的无知与气盛。俺用布满尖锐棱角的青春期狠狠撞了您还没退去的更年期，两败俱伤，可是您伤得更深。

　　俺知道您在街坊邻里面前夸耀过俺写作上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绩。爸，在您心里，是不是也隐隐期待着俺在写作上能有所建树，给您争点面子？俺是懂得您的。俺懂得您藏在心底的这点念想。爸，您不支持俺，俺还是会写，可是倘若有天您点头答应，俺会好好写，不辜负您。

　　哪一年夏天，俺的小说写完了。第二年夏天，俺的中考成绩很糟。俺记得您只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您总令人失望和绝望。”

　　之后咱们的话越来越少。后来俺说，咱们能不能像朋友一致聊聊？您勃然大怒，“老子是您爹！”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俺走进厨房看灶台上的热水壶，听见里面发出的“嘶嘶”的嗡鸣，混合着客厅电视机的巨大广告声。俺的心门再也不向您敞开。

　　去往成都上学是俺远离您的方式，俺再也不依靠忍受您的坏脾气了。大一哪年真的很开心。俺疯狂地玩，疯狂地交朋友，疯狂地作所有在您的禁锢下不敢作的事，非常用力。可是这样的日子久了才发现，您的哪些禁锢，长年的威严、固执与暴怒堆积起来的这层厚障壁，突然让俺在某个没有风的下午重新怀念起来。(www,ajml,cn)俺于是给您打电话，听您衰老低沉的声音，而电话这头的俺，莫名其妙地想要让您高兴起来。二十年来这是第壹次。

　　俺太笨，用这么多年的时间才看透壹个道理：您不是不爱俺了，只是不再温柔了。

　　爸，您的白头发连同您的孤独一起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多起来的时间时候，俺才只不过二十岁，而您已经六十岁。二十岁的俺决定写这样一封信给六十岁的您，希望它能留下点什么。可是它真的能留下什么吗？俺不知道。俺写的这些好似也没什么用，您不也许再年轻。俺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废话，只想说一点，二十岁的俺不提过去。

　　爸，您好多年没抽烟。每当您用放大镜壹个字壹个字看完这封信的时间时候，俺猜您的烟也抽完了。

　　忘小川

　　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