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指向父亲的胸膛
　　
　　文/曾颖
　　
　　直到多年后，俺每当了父亲，才懂得父亲哪一刻的大义凛然里深藏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这也使得俺对自个的行为追悔莫及。俺多么希望一四岁哪年夏日的某个黄昏，从没在俺的生命中出现过。可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不以俺的意志为转移，如壹个惊叹号，惊悚而突兀地印在俺的记忆中。
　　
　　就像很多同龄人一致，俺对父亲的感觉是惧爱交加的。在很大程度上，惧所占的比例远大于爱。与他人不一致的是，在这大比例的“惧”与小比例的“爱”之间，还掺杂着成分不低的漠然。
　　
　　在俺出世以前，俺的父亲就在省城上班，而俺母亲在七零公里之外的小县城家庭生活状态。父亲每星期骑车回家一趟，俺对他她的记忆只有三件事：给母亲钱，把水缸挑满，把熟睡的俺从母亲床上抱走。前两件事，至少在每当时俺觉得对俺意义不大，而第三件事，则让俺有一种痛苦和愤懑的感觉。俺至今还记得每当时偶尔从梦中醒来，看到孤星零落的窗外蝙蝠像抹布一致在蓝黑的夜空中飞舞的场景。俺心中的恐惧与被冷落感凝结成一种被抛弃了的孤愤感。俺心中暗暗恨着抱走俺的父亲，也恨同意父亲抱走俺的母亲。俺心中在乎的不是方寸之间的一小片床铺，而是爱。
　　
　　这些如今想来觉得有些滑稽的感受，却是俺成长岁月中支配着俺喜怒哀乐的真实想法。这些想法太负面，也太消极，它像一朵阴云，阻挡了俺全面地看待父亲与俺的关系。作为壹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他她身上担负的上班与家庭生活状态的压力，使他她也拙于表现自个的父爱。哪时的俺根本不懂，仅壹个星期来回一四零公里的道程，就依靠多大多高的爱意去支撑。这还不包括哪些从车后座上取下来的用饭盒装着的只有省城才买得到的美食-他她平时在单位很节省，所有的奢侈，都会留到周末和家人一起分享。可是这些深藏在细节背后的情感，又怎么也许被壹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体会到呢？俺能感受到的就是自个的父亲从来不像他人的父亲哪样陪儿子去看电影或游泳，在小孩子受到欺负时冲出来守
　　
　　护，为儿子作一艘船模或一只猫头鹰风筝。
　　
　　这种感觉使俺对父亲的感情始终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这使得父亲对俺也多少有些失望和绝望，总觉得这小孩子与自个离皮离骨，不像别家小孩子与父亲哪样亲热。这种感觉，使他她对俺的亲密感也大打折扣。咱们俩的感情，也就像一对反函数曲线，渐行渐远，各奔东西，直到一四岁哪年夏天壹次火星撞地球般的撞击发生。
　　
　　所有的家长都把“叛逆期”三个字看得既严重又恐怖。可是小孩子们并没有这种感觉，他她们甚至不看透父母们如临大敌的心态来自哪里。难道不按父母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行事是哪么可怕的事情？父母已习惯于小孩子们像遥控机器人一致，顺着他她们的指令和理想和愿望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沿着他她们所认定的“为您们好”的思想去学习、家庭生活状态，喜怒哀乐。这样的逻辑，是使小孩子们成为大人的翻版，而非他她们自个。其实事实上，他她们在他她们父辈的身上，早已历练过这样的纠结与轮回，而且也证据是无效的。可是父辈们并没有从与上一辈的博弈中总结出教训，而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个摸到了窍门，要加诸儿女们的身上。这样的轮回，一代又一代地进行着，从没停息过，成为青春期壹个永恒的主题：父母希望小孩子成为他她们想要的人，而小孩子希望自个成为自个。
　　
　　与父辈思维与想法的差异，大到学什么专业，报考什么校园，选择什么样的人生生命道道；中到对一部电影、一首歌、一种发型、壹个社会现象的看法；小到洗脸应该先洗额头还是耳背后，牙膏应该从中段还是尾部起始开端挤，洗锅应该从锅底还是锅沿起始开端。这些小小的根本无关紧要的争议，总能发酵出一大段令人头大的唠叨，父母们称之为教导，而小孩子们则视之为啰唆和不信任。即便双方各有对错，可是双方却各自选择性地记住自个的“对”和对方的“错”，于是就不断地固化了对方的形象，彼此恼火。父母觉得小孩子们不好管教，小孩子们则认为父母不信任自个，自个怎么作也得不到认可，于是，要么阳奉阴违，表面服从内心坚持；要么干脆与父母的期待反着来，即便心里知道父母的想法是对的，可是仍然以拖延、漠视甚至反向执行来表达对父母意见的不认可。这是一种渴望独立的叛逆理想和愿望，它反抗的不是命令的内容，而是命令这个举动本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俺与父母相处的心态就是这样的。俺的母亲在受到俺的无数次抵抗之后，渐渐退出了与俺交锋的第一战场，而将这个艰巨的作战任务交给了父亲。这个时段，父亲已从省城调回了老家。为了过上正常的家庭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丢弃了一样引以为荣的“省属企业”职工身份，进入“县属企业”。各种待遇及心理的落差使他她满怀憋屈，在这样的心态下，接受母亲的哀叹和抱怨，其后果是能想象的。俺为此挨过数次打，而打对于壹个处于叛逆期的小孩子来说，只能让他她原本并不太清晰的地球观再蒙上一层羞愤，而这羞愤之于壹个对人事半懂不懂的小孩子，无疑如把水洒进油锅里。
　　
　　在隐忍了数次之后，俺与父亲人生生命中最大的壹次冲突在意想不到的时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了。
　　
　　哪是壹个夏天的黄昏，俺从外面游完泳回家，看到母亲正坐在屋里抽泣。其时正值饭点，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都飘来炒菜的香味。俺一看便知，是父母吵架了。每每当这个时间时候，母亲都无心作饭。俺准备淘米煮饭，打开炉子才发现火熄了，于是就去劈柴生火。忙活了半天，终于把火生燃，人也变成灶神公一致。这时，父亲回来了，面色涨红，浑身酒气。他她看到满屋的烟和夹生的饭，俺看到酒足饭饱的他她，都不约而同地愤怒了。他她一踢脚下的板凳，说：“教了您多少次，生炉子要把炉子放到走廊里，免得烟往屋里灌，您就是不听！说哪么多次，一头猪都懂了！”
　　
　　俺心里万分不痛快，冷不丁地还嘴：“您哪么会生，您怎么不生？跑出去喝完酒还撒酒疯！”
　　
　　俺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她，他她飞起一脚踢在俺屁股上，屁股一震，不算疼，可是心里的委屈与愤怒终于决堤。
　　
　　俺抓起菜板上的刀，觉得还不够，左手又抓起另一把刀，刀尖直指父亲的胸膛。
　　
　　父亲惊愕地看着俺，母亲尖叫着扑过来，拦在咱们中间，邻居闻讯也跑了过来。
　　
　　俺不确定自个是否真有勇气向自个的父亲下手。母亲和邻居的介入，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朋友们把俺和父亲隔开，而此时，俺也就能肆无忌惮地挥着刀对他她叫喊几声，发泄长期以来郁积下的不满。
　　
　　父亲看着俺，眼神里透出一股要主动迎向刀口的大义凛然。
　　
　　咱们对峙了不知多久，外婆赶来了，手里抱着剃着光头的小表妹。她叫俺放下刀，俺也觉得两把刀在小表妹的头上晃来晃去太过惊悚，于是丢下刀，扑到外婆身上，哇地哭了起来。
　　
　　事后几天，在母亲和亲人们的劝导下，俺终于答应向父亲道歉。每当俺对父亲说“对不起”时，父亲坐在床上，小孩子般大哭起来，哭着说这些年生计的艰难，哭着说养俺的不容易，哭着说俺这个举动对他她的打击。哪天他她喝酒，不是因为所以和母亲吵架，也不是贪图快活去吃独食，而是在哪天，他她被通知下岗了。
　　
　　母亲说：“认识您父亲二零年了，只见他她哭过两次，上壹次，就是您三岁时患肺炎，昏迷两天不醒的时间时候……”（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