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晚年

　　文/南在南方

　　父亲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咱陕西这块地方像一把钥匙。说完，他她下臆想到地摸了一下裤带，哪里系着一串钥匙，能打开一处挂着锁的老房子。这处房子在陕南，藏在一条山沟里。

　　这是父母来武汉的第二天。外面正飘着雪，亮着的电暖器像一盆火。父亲嫌这东西费电，说要是在家里，给火塘加些柴就能取暖。

　　俺看透父亲思乡心切，接着这个话题和他她聊了火塘里的茶罐、煨着的酒、埋在火灰里的洋芋。父亲的心思好似不在这里，他她说，这么冷的天，不晓得花脸猫咋样了？

　　这把俺的心思一下扯远了。俺在武汉待了十来年，接父母来住过几次，他她们总要留壹个人在家，照应庄稼，人情礼往，还有花脸猫。这次，他她们能一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得找到接手种地的人，不然地荒着像什么话；打电话告知亲戚，不然客人来了大门锁着哪像什么话；至于花脸猫，自然也要请人来作猫饭。

　　俺和小弟弟小妹都不想让他她们再回老家了，却不敢告诉他她们，怕他她们觉得被挟持了。可他她们来了，俺还是把他她们落下了。除了周末，家里只有他她俩，幸亏还有只狗小朱，给他她们添点笑声。俺每日中午打电话问他她们吃了没，回答说吃了，要么煲谷糊糊，要么洋芋煮豆角，要么青菜煮豆腐，应该是老家的吃法。

　　夜晚，俺和父亲照例要喝杯酒，扯些闲话，通常俺会说到某个邻居或亲戚到城里去了之后是怎样家庭生活状态的，比如下棋、看书。说到有一位表爷还上老年大学学书法了，父亲笑笑说：哪是没方法的事，城里没有地嘛，手闲着也累。

　　父亲喜欢看书，读了《浮生六记》，说写得真好，可惜沈复和芸娘命太苦了。他她夸蒋坦的《秋灯琐忆》写得好，看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夸汪先生家常，是个好老汉。父亲看书时，母亲要么逗弄小朱，要么坐在阳台上看看花草。母亲进过扫盲班，起始开端能认少些字，后来全忘了。等到她的三个儿女都在城里成家立业，有一天她叹息一声：“原来养了三个客呀！”他她们羡慕他人家里有老头、有青年、有小孩。其实，咱们家也是这样的，却分散在几个地方。

　　俺听到这句话很伤感。俺在城里这些年经常没有归宿感，时常发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牢骚，犯愁的事情层出不穷，可每次回老家，总要作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生怕父母忧心。在奔赴城市的道上，他她们躬身作垫脚石，到后来咱们遗忘了最初的梦想和热爱，陷在世俗里。就算每年都回家探望，可是壹个其实事实就是——不说是抛弃了父母，至少是舍弃了父母：他人家济济一堂享天伦之乐，他她们只有艳羡的份儿，并且生怕给儿女添麻烦。

　　前年母亲摔倒了，半边身子不能动，他她们竟然没吭一声。幸好俺打电话回去，母亲还说不要紧，睡一夜明儿就好了。俺每当下看透了是怎么回事，立刻电告亲友帮忙送到医院。虽说脑部出血点位置不伤要害，可是手脚依然有障碍。母亲说：这回花了哪么多钱，就像您们买回来壹个妈，俺得好好活几年，不然，您们太划不来了。

　　有天夜晚，父亲和俺谈起了生死，说起了他她预备的墓地位置。他她说他她要是死在城里，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他她说他她答应过祖母死后陪在她身边；他她说哪地方离老屋近，就像换个地方睡眠一致，离屋近还有个优势，您们想看俺了，不用跑道。俺想，是不是留他她在城里这事儿给他她压力了？

　　他她们还是孤单。俺每次下班，他她们都像五星级酒店的门童，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看样子等了很久。俺说，以前每年回去两次，现在天天在一起，怎么还等起来了？母亲说，哪样习惯了，现在不一致了，有盼头。

　　周末扶着母亲去不远处的小广场晒太阳，母亲忽然指着壹个人说，像咱们村里的壹个人。这只是起始开端，后来每次下楼，她总能看到壹个人像咱们村里的某个人，要么背影像，要么头发像，要么走道姿势像。有一天，她看见一只松狮狗，怎么看都很忧愁，母亲忽然乐了，说：您看这狗多像某某某！俺也笑起来，她说的哪个邻居不苟言笑，倒真有几分神似。

　　俺笑着笑着，心一紧，原来母亲也在思乡。

　　年关一点一点近了，父母想念起老家的腊月，烧酒的香，熬糖的香，左邻右舍欢快的声音，而这里缺这一份热气腾腾。每有亲朋来电问候，父亲总说挺好的，挂了电话会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有一天，俺回来，父亲很开心地说：哪位上老年大学学书法的表爷回老家了，不住城里了，说就像一棵玉米种在公园里，怎么看怎么不是一棵庄稼。看来，表爷的话让父亲产生了共鸣，俺又忐忑了一会儿。

　　春节前两天，小弟弟从南京过来，说起前不久去广州出差看望一位老邻人的事情，说哪位邻人拉着他她的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小弟弟说，壹个老头子怎么会哪样哭？父亲说，年轻人不知道乡情，古人把“他她乡遇故知”跟“洞房花烛夜”列入人生生命四大喜事，哪可不是胡扯的。

　　父母第壹次没在老家过年，母亲说前一阵给老家一位王神仙许了愿，让俺去买了香火。俺腾了壹个花盆的土放在阳台上。(www,ajml,cn)母亲跟王神仙说：对不住，隔了这么远，害您跑道，这城里又不敢放鞭炮，怠慢您了，等俺回去再敬您，俺给您许的愿您可要尽心呀。俺问母亲许了啥愿，母亲笑着不说。俺又问，母亲说请王神仙保佑俺有瞌睡，说她都一觉睡醒了，看俺还坐着，就许愿请王神仙让俺早点睡眠。

　　正月初二，阳光很好，咱们去公园。站在巨大的银杏树下，父亲说起老家有一棵桦树让人连根挖了栽在县城的公园里，有人还拍了照片回来，说树底下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可这跟树没啥关系呀！父亲的话有些突然，可是俺听懂了他她的意思，他她要回老家。

　　正月初五，小弟弟接父母去了南京。三月初，父母坚持要回老家，小弟弟问俺怎么办。俺说：送他她们回吧，城里留不住。小弟弟说：父亲打开老家的门时，猫突然扑了出来，像个委屈的小孩子，两老差点哭了。

　　俺不再打让父母住在城里的主意了，就算不能陪在他她们身边，至少他她们还有邻居，还有瓜果，还有老锅老碗，还有过往。而城市是一把剪刀，把什么都剪碎了，除了儿女，可儿女属于公司，属于老婆或男人，属于小孩子，属于柴米油盐……必须也属于他她们，不过已经被分解得差不多了。

　　对小孩子，散养比圈养好，对老人也一致，这也许是父母想让咱们看透的。有许多福的确是福，可是他她们消受不起，他她们哪点福在村庄，如父亲拟的一副对联：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没关系；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些事对不起。

　　这样想时，俺给这副对联补了个横批：晚安，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