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母亲
　　
　　文/阎连科
　　
　　母亲说您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这是俺三十三次在家过年最短的壹次。母亲还交代明年别再回了。
　　
　　【一】
　　
　　倏忽之间，兵已作了十四个春秋，每遇了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俺要回家过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间时候，便拿着哪信，去找人念了，回来道上，逢人就说，连科要回来过年了，仿佛超常的喜事。接着，过年的计划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馍要多蒸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作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致。可她脸上总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哪从洛阳开来的长路途客车。车很多，一辆又一辆地开来；人也很多，一涌一涌地挤下。她终于没有找到她的儿子，低着头回家，夕阳如烧红的铁板样烤压着她的后背。熟人问说哪儿去了？她说年过到头上了，却忘了买一包味精。哪人又说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亲说，俺孩娃回来过年，怎能没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亲草草准备了一顿夜饭，让人吃着，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饭，又将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却一夜没有合眼，在床上翻着等哪天亮。天又迟迟不亮，就索性起来，到灶房把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烦乱的响音。剁着剁着，案板上就铺了光色，母亲就又往镇上车站去了，以为俺是昨晚住了洛阳，今早儿会坐头班车回家
　　
　　这样接了三朝五日，真正起始开端忙年了。母亲要洗菜、煮肉、发面、扫房屋，请人写对联，到山坡采折柏枝，着实挖不出空来，就委派她身边邻舍的孩娃，一群着到车站等候。
　　
　　待孩娃们再也感觉不到新鲜，母亲也就委派不动他她们了。哪车站上就冷清许多，忽然间仿佛荒野了。
　　
　　可就这时间时候，俺携着小孩子，领着老婆，从哪一趟客车上下了来，踩着哪换成了水泥的街道，激动着穿过街去，回到了家里。
　　
　　推开门时，母亲正围着围裙在灶房忙着，或在院落剥玉蜀穗儿喂鸡，再或趴在缝纫机上替人赶作过年的新衣。而不管忙着什么事情，哪块自染的土蓝围裙总是要在腰上系着。这时间时候看见俺、妻和小孩子，便略微一怔，过来抱了她的孙子，脸上映出难得有壹次的红润，说您们外面忙，火车上人又多，回不来就不要回了，谁让您们赶着回来过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二】
　　
　　妻不是农村的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农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甚至和她同样的城里人相比，哪教育也很独僻，所以与乡村的文化和习俗，她是坚决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着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过年，俺独自同小孩子回了，且提早写信，明确日期：腊月三十回家，午时到洛阳，下午晌半到镇上。所有都准时得少见。长路途客车颠到镇上时，俺问小孩子：
　　
　　“见了奶奶您怎么办？”
　　
　　“让奶奶抱着。”
　　
　　“说啥？”
　　
　　“说奶奶好，俺想您。”
　　
　　“还说啥？”
　　
　　“说母亲上班回不来，母亲让俺问奶奶好。”
　　
　　“还怎样？”
　　
　　“过年不要奶奶的压岁钱。”
　　
　　这就到了镇上。镇上依如往年，道两边摆有烟酒摊、水果摊、花炮摊。商店的门依然地开着，仿佛十四年未曾关过。时间时候已贴近了大年，采买的人都已买过，卖主们也只等哪忘买了什么的粗心人突然光顾。街上是一种年前的冷清，想必大人们忙着，孩娃也在家忙着。俺拉着小孩子下了汽车，四顾着找寻，除了夕阳的光照，便是摊贩收货回家的从容，还有麻雀在道口树上孤独的啁啾。
　　
　　没有找到俺的母亲。
　　
　　小孩子说：“您不是说奶奶在车站接俺吗？”
　　
　　俺说：“奶奶接厌了，不来啦。”
　　
　　俺牵着小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行李沉极，全是过年的客品：酒、烟、水果糖、糕点、麦乳精、罐头和小孩子穿小了或款式过时了却照样新着能穿的小衣。俺期望能碰到一位熟人，替俺背上一程，可一样到家，未曾见了哪个村人。
　　
　　推开家门的时间时候，母亲正围着哪块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小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问就您和小孩子回来了？俺说小孩子他她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俺以为她要抱小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小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俺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小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他她奶奶的齐腰。俺很受惊吓，仿佛母亲的衰老和小孩子的长成应该是母亲语后突然间的事。跟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道，也使俺突然看透，俺已经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生命。
　　
　　俺说母亲，“您怎的也不去车站接咱们？”
　　
　　母亲说：“知道您们哪天哪一阵到家，俺就能在家给您们按时烧饭了，不用接了。”
　　
　　谈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把面糊在他她的头上搅得很快。她问：
　　
　　“在家住几天？”
　　
　　俺说：“过完正月十五。”
　　
　　她说：“半个月？”
　　
　　俺说：“十六天。”
　　
　　“每当兵十多年，您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俺和小孩子吃着，自个去扞叶儿包了扁食。接下，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鸣炸，宣告说大年正式起始开端了。
　　
　　【三】
　　
　　夜里，俺抱着睡热的小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许多村中的事情，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壹个电视机；说谁谁家的孩娃考上大学了，家里供养不起，就不上了。最终就说俺的哪个姑死时病得多么的重，村里哪个人刚四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父亲的遗像。俺便说娘，您独自在家寂寞，不妨信信佛教、基督教，信迷信也行，同他人一道，上山找找神，庙里烧烧香，不说花钱，来回跑跑身体会好些。
　　
　　母亲说，“俺都试过，哪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再就不说了，夜也深了进去，森森地黑着，便都静静地睡下。来日，俺绝早起床，放了初一鞭，先将下好的饺子端给神位，又将另一碗端到娘的床前。娘吃后又睡，直睡到太阳走上窗面，才起来说天真好啊，过了个好年。
　　
　　初一这天，母亲依旧很忙，出出进进，不断把俺带回的东西送给邻舍，回来时又不断用衣襟包一兜邻舍的东西，如花生、核桃、柿饼。（感恩 www,ajml,cn）趁母亲不在时，俺看了母亲的过年准备，比任何一年都显丰盛，馍满着了两箱，油货堆了五盆，走亲戚的礼肉，一条条挂在半空，共七条。俺有四个姑，三个舅，俺算了，马不歇蹄走完这些亲戚，需俺五天至六天。
　　
　　可在俺夜间领着小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个老人后，回来时母亲已把俺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您明天领着小孩子走吧。”
　　
　　俺说：“走？俺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您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您媳妇在外，您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您孩娃和孩娃妈，您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的！
　　
　　俺说：“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说：“您要不是孝子，您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俺和小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咱们送往镇上了。
　　
　　这个年，是俺三十三次过年，在家过得最短的壹次，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