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俺的哪个人去了
　　
　　文/张洁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身体也分崩离析地说垮就垮了，连个渐进的过程也没有。自一九八七年她得黄疸性肝炎往后，俺每半年带她作壹次B超，医生每次都说她什么病也没有，一定能够活到一零零岁。俺这样盲目地乐观，还也许是因为所以妈太自强，太不依靠俺的关照，什么事都自个作。就在她去世前的五六个月，还给俺熬中药呢……而妈也许早有预感。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俺到哈尔滨大庆采油七厂采访，她比俺哪壹次外出都更想念俺。可是俺给她打长路途电话，问她各方面的情况怎样的时间时候，她应该是说：“没事，挺好的。”俺在哈尔滨待了不过十几天，一到家里就发现她颤颤巍巍地塌了腰，走起道来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妈也到了人生生命的最终阶段？可是她不肯对俺说实话，她怕俺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样是互相搀扶才能挣扎过来的、只有咱们两个人组成的这个队列，即将剩下俺壹个人了……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强起来。
　　
　　妈自小丧母，只能将奶奶的爱每当作母爱的代偿。可是就连这种代偿性的母爱，她也没能得到多少。妈的妈是后妈。由于没有真实意义上的父亲，自然也就没有了真实意义上的奶奶。
　　
　　妈是个好强的女人，可是她这辈子没有、也没法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她一生下来，就给扔进了为吃饱穿暖而挣扎的深坑，又寄养在穷而且恶的亲戚家，饭都不给吃饱，还想念什么大书？就指望着出嫁这个改变境遇的机会机遇，可是恰好是应了“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的俗语。最底层的妇女还有她男人在前头挡着呢，谁给妈挡着！
　　
　　母亲说俺是在北京出生的，俺出生在隆福寺后面的一条胡同里。俺从幼年起，就跟着妈住在外地她任教的小学单身宿舍。在食堂开伙，连正经的炉灶都没有一套。馋急了眼，妈就用搪瓷缸子作点荤腥给俺解馋。一到年节，看着万家灯火，就会备感哪许多盏灯火里没有一盏属于咱们的凄凉。
　　
　　俺应该叫作父亲、而又不尽一点父亲的责任的哪个人，一家伙把俺和母亲丢下，壹个大子儿不给的年月，咱们全是靠稀粥度过的。妈活下来了，俺也长大了，长得比妈还高。这是因为所以俺到底有个亲妈的缘故。有一口粥她就给了俺，有两口粥还是俺的，除非有三口粥，才有一口是她的。虽然是喝粥，可是妈总能让俺喝饱肚子。
　　
　　母亲年轻的时间时候很爱唱歌，会唱很多电影上的流行歌曲，不知怎么，经常常常涌上心头的是这句歌词，“梦魂无所依，空有泪满襟”……
　　
　　见过咱们三代人的朋友都说，妈是咱们三代人中间最漂亮的壹个。所以俺和俺女儿唐棣老是埋怨妈：“瞧您嫁了哪么壹个人，把咱们都拐带丑了。”
　　
　　妈听了不可是不气，还显出受用的样子。妈的漂亮是经得住考验的。一般人上了年纪就没法看了，可妈即使到了八零岁的高龄，眉还是眉，眼还是眼。现在，她的一张照片就在俺的电脑旁边放着，俺侧过头去，凝视着她。她对俺仰着头，信赖、期待、有赖俺呵护地望着俺，也就是这样地把她的后半辈子交给了俺……一臆想到妈哪么漂亮的壹个人，大手术后没等头发长出来就光着脑袋去了，俺就为她委屈得掉泪。俺想她直到去世也不照镜子，也许是想为自个保持壹个完美的自个吧。
　　
　　回想俺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有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人恋爱、结婚；再就是俺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俺的婚姻，只是她对俺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要俺生气、要俺无穷无尽服侍的男人，哪怕他她是天字第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作“提醒”。从俺的写作到结交的人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俺从未认真听过，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咱们经常常常发生摩擦。其实妈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俺处事不慎、招灾惹祸、吃亏上每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俺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俺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哪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俺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俺，按妈的说法，也就是“提醒”着俺。
　　
　　“提醒”壹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俺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戗戗起来。虽然咱们经常常常争吵，可俺知道妈是为了俺好……
　　
　　既然俺已身为他她人之妇，就得谋为妇之政。夜晚过先生哪边去给他她作晚饭，一早再从先生哪边过到母亲这边来，所谓的陪伴母亲、服侍母亲，给母亲作一顿中午饭，外带在电脑上打字挣钱养家。所以妈老是希望天气晴好，免得俺这样窜来窜去地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太阳晒着……提醒俺及时地加减衣服。
　　
　　在俺准备午饭的时间时候，就把妈叫到紧连着厨房的小厅里，为的是趁着俺作午饭不能写文章的时间时候，和妈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她怕影响妨碍俺的写作，总是克制着想要守着俺待一会儿的理想和愿望。就连给陪伴她度过许多寂寞时日的猫煮猫食，也要歉歉地、理亏似的打个招呼。（感恩 www,ajml,cn）可是是任谁，浪费起俺的时间、精力、心血，都慷慨得很。
　　
　　她对俺的已然算不了什么先进科学的电脑，始终怀着一丝敬畏。有哪么两次，就在七月或八月，她扶着俺上班间的门框，远远地站在俺和电脑的后面，说：“俺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坏了它。”
　　
　　俺把她拉到电脑跟前，让她看俺怎样在电脑上操作。俺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电脑上的字，可是俺却听见她说“真好啊”。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每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间时候，每日夜晚等朋友们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久都不知道，俺是怎样用棉被捂着自个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不是因为所以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她只是不放心把俺壹个人丢下，她是为了俺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平时从没有拿出过这么多时间陪妈，只有在妈病成这个样子的时间时候，才臆想到好好守着她，等到她无时不在盼望的、能和俺日夜厮守的时间时候来了，她却抑制不住地昏睡。
　　
　　不可是昏睡，对身边的事物有时也不大清楚了。老是把医院说成校园，把大夫说成教师。只有对咱们的爱，是永久清醒着的。
　　
　　大夫打算再给她作壹次核磁共振的时间时候，她掉泪了，说：“又要为俺花钱了。”再壹次掉泪，是因为所以听说俺向机关借了一万元钱付医院的押金，她说：“为了给俺治病，您都倾家荡产了。”
　　
　　这能说是妈一生中的最终两次泪，立刻，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几日能盘桓，并且不动声色地独自怀揣着这个惨痛的隐秘，走完她最终的人生生命时，再也没有流过泪。
　　
　　妈在患脑萎缩又作了脑垂体瘤手术后，居然像一匹趴槽的老马，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想和俺一起在只属于俺和她两个人的人生生命跑道上迅跑……哪天，她让俺从后面托着她的胳肢窝，练习了几次从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俺真是只用了一点点劲，她就站起来了。她练了必须要再练，俺怕她累，说：“明天再练吧。”
　　
　　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俺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俺何必不让她再多练几下、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呢……
　　
　　人人都说俺是个孝女，俺不依靠人们说俺好，俺要的是妈活着。给妈换内衣的时间时候，俺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终的时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拼活的挣扎。
　　
　　妈入院时穿的这套衣服，俺收了起来。将来，不管由谁来给俺装殓，千万给俺穿上。还有一件蓝色海军呢的长大衣，和一条纯毛的苏式彩条围巾，是一九五八年俺还在念大学的时间时候，每当小学教员的妈给俺买的。以咱们家每当时的经济情况而言，这笔开销可谓惊天动地的壮举。俺猜想妈之所以给俺置办这套行头，也许觉得俺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老穿补丁衣服会男朋友怎么行……
　　
　　俺曾到西直门火车站办理妈去世后的一应手续，妈退休后一样在哪里领取每月的退休养老金。从三十几块，领到一百五六十块。十多年前，每当她还没有这么多退休金，而俺的月收入也只有五六块钱的时间时候，以她七零岁的高龄，夏天推个小车在大太阳底下卖冰棍，冬天到小卖部卖杂货，赚点小钱以贴补俺无力维持的家用。哪时间时候卖冰棍不像现在这样赚钱，壹个月干下来，赚多赚少只能拿二十多块钱，叫作补齐差额，即卖冰棍或卖杂货的收入，加上退休工资不得超过退休时的工资额。记得俺将第一笔稿费一七八块钱放在她的手里，对她说“妈，咱们有钱了，您再别去卖冰棍了”的时间时候，她瘪着嘴无声地哭了……
　　
　　妈去世前这一两年老对唐棣或俺说：“俺也没有给您们留下什么钱，什么遗产……”每每说到这里，就会哽咽地说不下去。
　　
　　俺对她说：“您把咱们拉扯大，不就是最好的遗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