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脚
　　
　　文/吴培利
　　
　　娘的身子像一块冰，抱在怀里凉渗渗的。再看娘，鼻息全无，驾鹤西去。
　　
　　南方的小城。将军退居二线，门前冷落鞍马稀，日影陡然增长许多。
　　
　　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娘近些日子，拿东西使筷子都不方便了。于是，对娘的思念越来越执拗地浮上来，如丝如缕，扯不断理还乱；好多个梦也压向他她，几乎每个梦里都有娘的影子，老家的风景。
　　
　　娘在梦里还是年轻时俏生生的模样，斜襟棉袄蓝底白色碎花，头发用水拭过，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面绾了髻，团上黑色的发网，一根银簪一把簪住。娘站在满山满坡的杏树底下，笑盈盈的。哪山他她认得，就在老家的村子后面，儿时他她没少往山上跑。他她还在梦里看到了自个，五六岁的样子，捡柴割草，在娘身边跑前跑后。
　　
　　他她小时间时候很踢腾，像只调皮狗，只有娘能降住他她。娘不打他她也不骂他她，只在他她乖的时间时候，给他她讲传说。娘认识字。娘的爹是一位私塾先生，她跟着她爹识了不少字，《三字经》《龙纹鞭影》都溜溜熟，知晓不少传说。娘说：“有孝才有德，有德才无敌。”他她被哪些传说吸引着。６０年后仍然记得壹个叫黄香的男孩，不知有几千岁几百岁了，冬天的夜晚，给他她爹爹暖冰凉的被窝。哪时，他她听了这个传说，就坚持着天天给娘暖被窝。五六岁的他她，把光溜溜的身子蜷在冷硬的被子底下，像搁在石板上一致，冻得上下牙齿打战，身子好半天伸展不开。娘说：“俺孩儿懂事理！将来一定干大事！”
　　
　　果然被娘说中！十三岁哪年，他她悄悄离开家，跟着征兵的队伍走了。一走就是十年二十年。等他她再见到娘时，娘鬓发已苍，岁纹丛生，他她则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官，英姿飒爽，在南方的壹个城市娶妻生子，呼风唤雨，落地生根。娘看他她的眼神，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像看壹个大人物，跟他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后来，他她又回过老家两三次，电话打了无数遍，想把娘带出去，可是，娘都婉言拒绝了。作了将军往后，他她身不由己，再也没回过老家。娘已经进入耄耋之年，风烛残火。他她南征北战几十载，青春保家卫国，暮年真该回去行点孝啊！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不知娘跟前的儿孙们，会不会有谁给娘暖一回被窝？
　　
　　如今的将军少了许多的顾忌，说走就走。他她急急火火下了飞机，仆仆风尘，回到山村。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好多干部、乡亲簇拥着他她，众星捧月一般。娘眼巴巴地站在村口站在寒冷的风中迎接，不知道站了多少时辰！娘扎着黑色的绑腿，深蓝的棉衣棉裤，身子又瘦又小，看上去很轻飘，不盈风吹。再近，看清娘黑瘦的脸，如一枚干巴巴的红枣，满嘴的牙齿掉得光光，微张着，像老屋的破窗户洞开。哪梦里的乌发银簪，俏生生的容颜，全部遗失在岁月深处！他她泪花闪闪，腿一软，大老远跪下：“娘！儿子回来孝顺您了！”娘早已泪涌如泉。
　　
　　夜晚，他她说什么也要跟娘睡在一床，给娘暖一回脚。娘把电热毯开开，他她又不声不响地关上。哥嫂孝顺，给娘盖的被子很柔软，可他她的身子触到时，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娘的气息蕴上来，是陌生的。他她蒙上头，抽动着鼻孔，使劲儿嗅，搜索童年时的记忆，末了，无声地哭了。像一只倦怠的鹰，穿越五六十年光阴的山川河流，他她又回到生命的起始地。（感恩 www,ajml,cn）他她心里说，娘，儿子再不离开您了！
　　
　　直到他她把被窝暖得没有一片凉的地方，才服侍娘在床的另一头脱衣睡下。娘腿脚冰凉，碰到了他她，被他她一把搂住，捂在腋窝底下，暖。
　　
　　不知不觉，他她睡着了。
　　
　　他她又梦到了娘，娘依然俏生生的，站在满山满坡的杏树底下。这次，娘是向他她告别。娘说：“娘该走了！”他她急，追着娘跑，又追不上。撒泼，哭嚎，顿时惊醒。娘的身子像一块冰，抱在怀里凉渗渗的。再看娘，鼻息全无，驾鹤西去。
　　
　　将军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