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最纠结莫过于决定这一生要作什么

　　文/王小波

　　俺现在已经活到了人生生命的中路途，拿一日来比喻人的一生，现在正是中午。人在童年时从朦胧中醒来，依靠少些时间来克服清晨的软弱，然后就要投入上班；在正午时分，他她的精力最为充沛，可是已隐隐感到疲惫；到了黄昏时节，就要总结一日的上班，准备沉入永恒的休息。

　　按俺这种说法，上班是人一生的主题。这个想法不是人人都能同意的。

　　俺知道在中国，农村的人把生儿育女看作是一生的主题。把儿女养大，自个就死掉，给他她们空出地方来——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则另有一种想法，可是不知是不是很流行：它把取得社会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题。站在北京八宝山的骨灰墙前，能体会到这种想法。

　　俺在哪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写着：副系主任、支部副书记、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这些“副”字去掉个把，对这位大叔必须更好少些，可是这些“副”字最能证据有这样一种想法。

　　顺便说一句，俺到美国的公墓里瞧过，发现他她们的墓碑上只写两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这就是说，他她们以为人的一生只有这两件事值得记述：这位上帝的子民曾经来到尘世，以及这位公民曾去为国尽忠，写别的应该是多余的，俺觉得这种想法比较质朴……恐怕在一份青年刊物上写这些墓前的景物是太过伤感，还是及早回到正题上来罢。

　　俺想要把自个对人生生命的看法推荐给青年朋友们：人从上班中能得到乐趣，这是一种巨大的优势。相比之下，从金钱、权力、生育子女方面能得到的快乐，总要受到制约。

　　举例来说，把生育作为家庭生活状态的主题，首先是不合时宜；其次，人在生育力方面比兔子大为不如，更不要说和黄花鱼相比较；在这方面很难取得无穷无尽的成就。俺对权力没有兴趣，对钱有少些兴趣，可是也不愿为它去受罪——作俺想作的事（这件事对俺来说，就是写小说），并且把它作好，这就是俺的目标。俺想，和俺志趣相投的人总不会是壹个都没有。

　　根据俺的经验，人在年轻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自个这一生要作什么。在这方面，俺倒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干什么都能，可是最好不要写小说，这是和俺抢饭碗。必须，假如您执意要写，俺也没理由反对。总而言之，干什么应该是好的；可是要干出个样子来，这才是人的价值和尊严所在。人在上班时，不单要用到手、腿和腰，必须要用脑子和自个的心胸。俺总觉得国人对这后一方面不够重视，这样就会把上班看成是受罪。失掉了快乐最主要的源泉，对家庭生活状态的态度也会因之变得灰暗……

　　人活在世上，不可是有身体，还有头脑和心胸——对此请勿从解剖学上理解。(www,ajml,cn)人脑是怎样的一种东西，科学还不能说清楚。心胸是怎么回事就更难说清。对俺自个来说，心胸是俺在家庭生活状态中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某件事有悖于俺的心胸，俺就认为它不值得一作；某个人有悖于俺的心胸，俺就觉得他她不值得一交；某种家庭生活状态有悖于俺的心胸，俺就会以为它不值得一过。

　　罗素先生曾言，对人来说，不加检点的家庭生活状态，确实不值得一过。俺同意他她的意见：不加检点的家庭生活状态，属于不能接受的家庭生活状态之一种。人必须过他她能接受的家庭生活状态，这恰恰是他她改变所有的原动力。人有了心胸，就能用它来改变自个的家庭生活状态。

　　中国人喜欢接受这样的想法：依靠能活着就是好的，活成什么样子无所谓。从少些电影的名字就能看出来：《活着》、《找乐》……俺对这种想法是断然地不赞成，因为所以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就也许活成任何一种糟糕的样子，从而使家庭生活状态本身失去意义。

　　高尚、清洁、充满乐趣的家庭生活状态是好的，人们很容易得到共识。卑下、肮脏、贫乏的家庭生活状态是不好的，这也能得到共识。可是只有这两条远远不够。俺以写作为生，俺知道某种文章好，也知道某种文章坏。仅知道这两条尚不足以起始开端写作。还有更加要紧的一条，哪就是：某种样子的文章对俺来说不可取，绝不能让它从俺笔下写出来，冠以俺的名字登在报刊上。以小喻大，这也是俺对家庭生活状态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