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云

　　傍晚俺站在露台上看云。一片红霞挂在城墙边绿树枝叶间。还有两三紫色云片高高地涂抹在蓝天里。红霞淡去了。紫云还保持着它们的形状和颜色。这些云并没有能吸引住眼光的美丽，它们就像小孩的信笔涂鸦。可是是俺把它们看了许久。

　　一片云使俺的眼光停留一两小时，这样的事的确是有过的。俺看云不是因为所以它们形状瑰丽，而且时常幻出各种奇异的景物，也不是因为所以看见云易消易生，而使俺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是。俺只有壹个念头：俺想乘云飞往太空。

　　俺读过壹个美国人指美国剧作家玛·康乃里。写的剧本《笨人》，后来也瞧过根据这个剧本摄制的影片。在电影里俺看见黑天使乘着棉花似的白云在天空垂钓。这似乎是有趣的事。可是俺没有这种兴致。俺并不为这事情羡慕哪些黑天使。倘使俺能乘云飞往太空，俺决不会在空中垂钓，不管钓的是什么东西。

　　俺想乘云，是愿意将身子站在哪个有着各种颜色的、似烟似雾、似实似虚的东西上面，让它载着俺往上飞，往上飞，摆脱所有的羁绊，撇开种种的纠缠。俺再看不见所有，除了蔚蓝的太空；俺再听不见所有，除了浪涛似的风声。俺要飞，一样飞往宇宙的尽头(其实这尽头是不存在的)，或者俺会挨近烈日而被灼死，使全身成为燃料，或者俺会远离太阳而冻成石尸。甚至这个也是俺所理想和愿望的结局。俺在永闭眼睛以前一定会感到痛快，而且是无比痛快的。　可是是俺知道这只是俺的幻想，俺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机遇。

　　俺又想起了壹个传说，仍然是壹个戏指匈牙利剧作家费·莫纳尔(一八七八—一九五二)的剧本《立良》(一九二一)。，而且俺也瞧过由这个戏改编的电影。壹个叫作立良(Liliom)的年轻的幻想家抛弃了妻儿自杀了。他她飞上太空去受最终的裁判，在神面前他她提出了壹个最终的要求——回到人间。几年往后一列火车穿过云霞，送他她到地上，送他她回到他她哪个小小的田庄去。他她要求回家，只是想作一件帮助妻儿的事。他她作为壹个陌生人到了哪个家，受了温情的款待，最终却打了自个的小孩一记耳光，像壹个忘恩者似(www,ajml,cn)的走了。

　　俺明了他她哪时的心情。

　　有一天俺也会成为这样的壹个幻想家么?已经飞向太空了，却又因为所以留恋人间而跌下来。为了帮助人而回到人间，却只作出损害人的事情空着手去了。

　　立良的刀仿佛就插在俺的胸上。俺觉得痛了。

　　俺看透俺是不能够飞向太空的。纵使俺会往上飞，俺也要从云端跌下来，薄薄的云片载不起俺这颗留恋人间的心。

　　现在俺应该收起俺的幻想了。俺不愿走立良的寂寞、痛苦的道。

　　一九四一年七月一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