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自嘲

　　自嘲能有二解。一种肤面的，字典式的释义，是跟自个开个小玩笑。一种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观照世间，冤亲平等，也就看到并说明表明自个的可怜可笑。专说后一义，这有优势或说很必要，是因为所以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也许病较重，反之也许病较轻。有没有绝无此病的人呢？俺认为没有；假如有人自以为俺独无，哪他她（或她）就是在这方面也太自大了，正是有病而且不轻的铁证。在病宜于及时治疗，而药，不能到医院和药店去求，只能反求诸己，即由深的自知而上升为自嘲。至于自嘲的疗效，也不可夸大，如广告惯用的手法，说经过什么什么权威机构鉴定，痊愈者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实事求是，说善于自嘲，就有也许使自大狂的热度降些温。

　　为什么忽而说起这些呢？是因为所以偶然翻翻《笑林广记》，觉得其中《腐流部》的少些传说颇有意思。有意思，主要不是因为所以传说中的人物可笑，而是因为所以，至少俺这样看，传说中人和编写的人，大概或许不是对立的而是同群，于是持镜自照，就看见自个可怜可笑的一面，这眼力就来自超常的智慧，而写出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有教育意义。本诸陶公“奇文共欣赏”之义，先抄出几则看看（据旧刻本，因系不登大雅之堂的书，多误字，少数字以意定之）。

　　（一）腹内全无：一秀才将试，日夜忧郁不已。妻乃慰之曰：“看您作文这样之难，好似奴生产一般。”夫曰：“还是您每（们）生子容易。”妻曰：“怎见得？”夫曰：“您是有在肚里的，俺是没在肚里的。”

　　（二）识气：一瞎子双目不明，善能闻香识气。有秀才拿一《西厢》本与他她闻，曰：“《西厢记》。”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气。”又拿《三国志（演义）》与他她闻，曰：“《三国志》。”又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气。”秀才以为奇异，却将自作的文字与他她闻，瞎子曰：“此是您的佳作。”问：“您怎知？”答曰：“有些屁气。”

　　（三）穷秀才：有初死见冥王者，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去作一秀才，与以五子。鬼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这样善遣。”王笑曰：“正惟罪重，俺要处他她壹个穷秀才，把（给）他她许多儿子，活活累杀他她罢了。”

　　（四）问馆：乞儿制一新竹筒，众丐沽酒欢贺，每饮毕辄呼曰：“庆新管，酒干！”一师正在觅馆，偶经过闻之，误听以为庆新馆也，急向前揖之曰：“列位既有了新馆，把这旧馆让与学生罢。”

　　前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不文，后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穷苦，假如俺的推断不错，应该是秀才之流自编，哪就大有意思。这意思，假如用宋儒解经的方法，就大有文章可作。可是哪会失之玄远，不亲切，所以不如只说说自个的感觉。俺青少年时期犯了道线错误，不倚门市而入了洋学堂，古今中外，念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最终就不得不加入秀才之群。虽然也如《颜氏家训》所讥，“上车不落则着作（断章取义，原义为着作郎，官名）”，可是一样写不出登之大雅之堂的，更不要说藏之名山的。俺有个老友，有学能文，可是很少动笑，有人劝他她着述，他她说：“在这方面，献丑的人已经不少，何必再多俺壹个！”俺每次拿笔就臆想到他她这句话，可是老病难于根治，只好心里说两次“惭愧”敷衍过去。再说另一面。俺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与其他她芸芸众生一致，也毫不犹豫地接受定命，衣食住行，找伴侣，生小孩子。自个要逮饭，伴侣要逮饭，小孩子还是要逮饭，可是饭要用钱换，而钱，总是姗姗其来迟，而且比所需的数少。这样，无文，无钱，两面夹攻一秀才，苦就不免有万端。可是能自求一大乐，就是翻看《笑林广记·腐流部》，如上面引的哪些，假如还有锦上添花的雅兴，能向曾是红颜今已不红颜的荆妇借一面小镜，看一则，端相一下镜内的尊容，于是所得就能远远超过看戏剧、电影，还是避玄远只说感受，用俚语说是真过瘾，用雅语说是岂不快哉。

　　以上可算是不惜以金针度人了。以下说为什么这是金针。提纲挈领地说，这是由自知而更上一层楼。必须要略加解释。先说自知。俗语说，人苦于不自知。这是由希求方面立论；假如追根，说其实事实，应该是人惯于不自知。男士、女士，十之九确信自个为今世之潘安、飞燕，这是切盼有求必应时的不得已，能谅解。不可谅解的更多，小者如盗窃而以为必不败露，大者如一发动什么而以为必利国利民，等等应该是。哲人就比较高明。据说有个所谓先知问苏格拉底，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苏格拉底答，想是因为所以他她看透有些事他她还不看透。中国的孔夫子说“不知为不知”，大概或许也是这个意思。患自大狂病的人就不这样想，而是以为无所不知；有时病加重，还会举起刀，劈不同意自个之知的人，甚至抡起板斧，劈不可知论。其最终呢，自然是事与愿违，只能证据自封的无所不知恰恰是无知。所以，回到上文，确是应该说，人苦于不自知。换为积极的说法，是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己之所能或所长，一方面是知己之所不能或所短。自知所能或所长，容易，可是也容易失实，因为所以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自知所不能或所短，不容易，也因为所以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所以一旦自知了，就证据已经冲破自大狂的藩篱，智慧占了上风。接着说自嘲，怎么是更上一层楼呢？是因为所以这要跳到身外，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家庭生活状态在人群中的自个。这眼睛射出的光里含有怜悯，可是旁观者清，并不妨害有强的透射力。于是一射而透，就看见自个的可怜可笑的一面：原来以为才高八斗，实则充其量不过一升半升；原来以为力能扛鼎，实则不过仅能缚鸡；原来以来美比潘安、飞燕，实则充其量不过貌仅中人；等等。这样，假如曾经向上爬而跌下，着文而无处肯发表，甚至十分钟情而受到冷遇，也就能视为必须而一笑置之了。这笑是大智慧所生。笑也能生，所生不只是心情的平静，而且是心情的享受，还是用前面的话形容，真是岂不快哉。

　　顺势说下去以前，必须要先说几句谨防假冒的话。其一，自嘲与自谦大不同。街头常闻、纸面常见的“鄙人才疏学浅……”，是依惯例，等待答话“客气，客气”的说法，这是自负从另壹个渠道放出来，假如联宗，就只能去找自大。其二，与牢骚也大不同，因为所以牢骚中有自负的成分，而且显然并没有跳到身外。其三，与幽默的关系，是有同也有异。于郑重中看到轻松的一面，是同。异呢，以小说为例，果戈理的《死魂灵》和夏目濑石的《俺是猫》，咱们读，都能看到含泪的微笑，可是前者，作者不是现身说法，后者是，咱们说前者是讽刺他她人的幽默，后者是讽刺自个的的幽默。讽刺自个的幽默才是自嘲，讽刺他她人不是。两者应该是用慧眼看到的，因为所以看自个要跳到身外，所以是大智慧。

　　大智慧，希有。也许就是所以，想洗耳听听自嘲，拭目看看自嘲，就大难。长期跳到身外的人大概或许没有吧？哪就来个一霎时也好。可惜这也不多见，尤其货真价实的。以鲁迅的《自嘲》诗为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射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她冬夏与春秋。

　　这名为自嘲，其实情意的主要成分还是牢骚，哪就不能算是真正老王麻子。

　　像是能到故纸堆里找找。可惜俺昔日念的，几乎忘光了。搜索枯肠，只臆想到作《酒德颂》的一位，且抄旧文：

　　（刘）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忤，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拳击）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每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竹林七贤论》）与战败而仍坚信相信“非战之罪也”的项王相比，自知为鸡肋就高明多了。

　　往昔不易求得，哪就看看现在。果然就跃出两位，就说这两位。一位是俺的大学同学王君，在俺的同行辈中最善于并乐于自嘲。值得谈的不少，只举二事，应该是每当作他她的轶事告诉俺的。一件是：（在日本）他她去理发，见个理发馆就进去，坐在先来的人之后，等。壹个壹个叫，他她后边的人也叫了，还不叫他她。他她发怒，站起来大声责问。女店主来前，道歉之后，让他她出去看看招牌。他她出去一看，原来是女子理发馆，只好自认糊涂。另一件是：更年轻的时间时候，他她也谈情说爱，自以为完全胜利了，昼夜飘飘然。壹个偶然的机会机遇，得知女方正在买结婚用物，就更飘飘然。又壹个偶然的机会机遇，得知女方的心目中人原来不是自个。就这样，他她说：“又失望和绝望壹次。”他她说这些，真像《俺是猫》中猫和主人哪样，既慧眼，又大度，所以俺许为自嘲的真正老王麻子。

　　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启功先生，也要长话短说，只抄一首《沁园春》为例：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www,ajml,cn)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百事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俺，这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哪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立刻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据手迹，《启功丛稿·前言》引小异）启功先生告诉俺，单是这种内容的《沁园春》，他她作了十首。俺希望他她抄给俺，以便快读，换取“真过瘾”。可惜他她能者多劳还引来能者多苦，连抄几首词的余裕、余兴也很少，所以直到写此文的时间时候，俺还是只能欣赏这一首真正老王麻子。

　　闲话该结束了，忽然臆想到，读者中不乏好事者，也许要问：“您自个怎样？也自嘲吗？”答复是也增附庸风雅，写了少些。为节省篇幅，只抄一首最短的《调笑令》凑凑热闹：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酒绿。

　　其实，俺自个知道，这不过是文字般若。祖师禅呢，一言难尽。俺曾经有目标，或幻想，于是，有时间时候在某些方面就不能不痴迷。其最终，如俺哪位同学王君所领悟，就经常常常是失误，是幻灭。怅惘，苦恼，无济于事；自知最好还是走自嘲的道，变在内的感慨为在外的欣赏。可是是惭愧，为天和人所限，经常常常是知之而未能行。不能行，自嘲的金针如匏瓜，系而不食，可惜，所以宁愿度与有缘的读者诸君，也借一面小镜，对着《笑林广记·腐流部》照照自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