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散文集选

　　【作家简介】先后在上海爱国女校清华学堂留学生班上学，一九一四年成为清华选送公费留美的女大学生之一。留美期间，先在纽约瓦沙女子大学攻读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学，一九一八年获文学学士学位。一九二零年在芝加哥大学获硕士学位，同年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回国，是中国第一女教授。后在四川大学、东南大学任教授。抗战期间一度居香港和南方各省。解放后，曾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一九一七年创作了白话短篇小说《一日》，以“莎菲”的笔名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着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散文《衡哲散文集》。被公认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位女战士。

　　再游北戴河

　　提到北戴河，咱们一定要联臆想到两件事，其一是洋化，其二是时髦。俺不幸是壹个出过大洋不曾洗掉泥土气的人，又不幸是壹个最体于趋时，最不会传摩登的人。故俺到北戴河去--不仅是去，而且是去时心跃跃，回时心恋恋的--必须另有一道理。

　　千般运动，万般武艺，于俺是都无缘的，虽然这是俺生平的一件愧事。想起来，俺幼小时也学过骑马，少年时也学过溜冰，打过网球，骑过自行车，可是他她们于俺似乎都没有缘。一件一件的碰到俺，又一件一件的悄悄走开去，在俺的意志上从不曾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在俺的情感上也不曾留下一点点的依恋和惆怅。却不料在这样壹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游泳的神反而找到了壹个忠爱的门徒。每当俺跃身入水的时间时候，真如渴者得饮，有说不出的愉快。游泳之后，再把身子四平八稳的放在水面，全身的肌肉便会松弛起来，而脑筋也就立刻得到了比睡眠更为安逸的休息。可是闻呼呼的波浪声在耳畔来去，可是觉身如羽毛，随波上下，心神飘逸，四大皆空。

　　除去游水之外，北戴河于俺还有壹个大引诱，哪便是哪无边无际的海。每当您坐着洋车，自车站出发之后，不久便能看见远远的一片弧形浮光，您的心便会不自主的狂跃起来，而您的空塞的心绪，也立刻会感到一种疏散的清凉。此次俺同叔永在哪里共住了六天。最初的四天，是白天晴日每当空，天无片云，入夜乌云层层，不见月光，可是咱们每晚仍到沙滩上去看雪浪拍岸。听海潮征啸。虽然重云蔽月，可是在微明半暗之中，也能另外感到一种自然的伟大。有一天，夕阳方下，余光未灭，沙上海边，阊无一人。远望去，天水相接，一致的无边无垠。忽见东方远远的飞来了三只孤鸟，他她们飞得哪样的从容，哪样的整齐。飞过咱们的坐处，再向西去，便渐飞渐小，成为两三个黑点。黑点又渐渐的变淡，淡到与天际浮烟一致，才不见了。哪时不知道怎的，俺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深刻的寂寞与悲哀。三只孤鸟，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在海天茫茫，暮色凄凉之时，与咱们这两个孤客，偶然有此一遇，便又立刻天涯。山石海潮，千古这样，而此小小的壹个遇会，却是万劫不能复有的了。

　　朝日出来的地方，在东山的背后，故咱们虽能看见朝霞，可是不能见到朝阳。待朝阳出现时，已是金光满天，人影数丈了。落日也在西山背后，只有满天红霞，暗示咱们山后的情景而已。唯有月出是在海面可见的。咱们天天到海边去等待，天天有乌云阻障。到了第五晚，咱们等到了七点半钟，还不见有丝毫影响妨碍。哪时沙滩上壹个人也不见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环境是哪样的静，哪样的带有神秘性。忽然听见叔永一声惊叫，把俺的灵魂从梦游中惊了口来。您道怎的？原来在东方水天相接处，忽然显出一条红光了。哪光渐渐的肥大，成为壹个大红火球，徘徊摇荡在天水相连处。不到一刻钟，便见沧波万里，银光如泻，一丸冷月，傲视天空。咱们五天来忠诚的守候，每当今算是得到了酬报。于是咱们便赶快回到旅馆，吃了晚饭，雇了人力车，到联峰山去，在莲花石公园的莲花石上，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辉。哪晚的云是特别的可爱，疏散的是哪样的潇洒轻盈，浓厚的是哪样的整齐，哪样的有层次，它们使得哪圆月时时变换形态与光辉，使得它更分外可爱。不过若从水面上看，却又愿天空净碧，方能见到万里银波的伟大与清丽。

　　最终的一天，咱们到东山的一位朋友家去，玩了大半天。俺又学到了壹个新的游泳法。夜晚又同主人夫妇儿女到鸽子窝去吃野餐，直待沧波托出了一九红月，人影渐显之后，主客方快快的戴月归去。咱们也只得快快的与主人夫妇道别，乘着人力车，向车站进发。一道尚见波光云影，闪烁在树林之中，送咱们归去。

　　北戴河的海滨是东西行的一长条沙滩，海水差不多在他她的正南，所以哪里的区域，也就能粗分为东中西的三部。

　　东部是以东山为大本营的。住在哪里的人。大抵是教会派，知识也不太新，也不太旧，也不太高，也不太低。他她们家庭生活状态的中心点是家庭，经常常常是太太们带着小孩子在哪里住过全夏，而先生们不过偶然去住住而已。他她们中间十分之九是外国人，尤以美国人为最多，其中约占十分之一的中国人，也以协和医院及教会派的为多。他她们大概或许是年年来的，彼此都很认识，可是对于外来的人，也能十分友善。俺在哪里游水的时间时候，常在水中遇见许多熟人，又常被人介绍，在水中和不认识的人拉手，说，"很高兴认识了您！"可是其实上何能认识？壹个人在水中的形状与表情，和他她在陆地上时是很不同的。

　　中部以石岭为中心点。住在哪里的人，大抵是商人，近年来尤多在中国经商暴发的德俄商人。他她们家庭生活状态的中心点不是家庭，乃是社交，虽然也有例外，也有带着小孩子的太太们，可是这不能代表中部的精神。代表中部精神的，是血红的嘴唇，流动的秋波，以及富商们的便便大腹。他她们大刀阔斧的"作爱"，苍蝇沾蜜似的亲密，似乎要在几个星期之内，去补足自亚每当以来的性家庭生活状态的不足与枯燥。可是您若仔细观察一下，您便能觉得，在这样情感狂放，肉感浓厚的空气之下，还藏着壹个满不在乎的意味。似乎朋友们所企求的，不过是壹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而已。

　　在他她们中间很少有中国人，尤其是女子。他她们看见俺在哪里游泳。都发出惊讶的注意．他她们对于中国人的态度，也是传统的"上海脑筋"。俺现在且述壹个传说，来证据这种态度怎样的普遍于这类外国人之中。俺有壹个朋友，在一天的下午，曾同着她的男人到西山顶上去游玩。哪里下山的道是不甚好走的。他她们正走着，忽然看见了两个法国小孩子，男的约有十岁，女的大约是七八岁。哪女孩看见山崖峭陡，直骇得发抖，央求哪男小孩子扶助，可是他她硬不肯，一溜烟独自跑下山去了．俺的朋友看不过，她让哪位正在扶着她的男人去扶携哪个女小孩子。下山之后，女小孩子十分感激，便与他她们谈天，问他她们是哪一国的人。她让她猜，她说"英国吧，""不是，您不看见俺的黄皮肤黑头发吗？"哪女孩有点惊讶了，说"日本吗？"亦不是，"咱们是中国人。"说也不信，都女孩一听之下，立刻骇得唇白眼直，脸上的肌肉瑟瑟的抖着，拼命的叫她的大哥。哪男孩并未走远，他她也骇着了，立刻走来携着女小孩子的手，显出在患难中相依为命的一种心绪。俺的朋友看了，又气，又觉得他她们可怜。她故意的瞪着眼，吃着说，"不准走！"两个小孩子更骇了，真的立着不敢动。她对他她们说，"俺此时若不教训您们，您们将长成为两个国际的蟊贼。听俺说，回去告诉您的父母，说每当今遇到了两个您们又怕又看不起的中国人，哪太太宁可自个很困难的走下山去，却让哪先生扶着您这女小孩子，因为所以她的大哥不助她下山。问您的父母，这两个中国匪贼，比了您们法国的匪贼怎样？比了您们法国的绅士又怎样？走吧，愿您们每当今睁开了您们的眼睛！"哪男的到底大些，很羞惭的伸出手来，给他她们道了谢，道了歉，方一步三回顾的，很惊讶的，同着他她的小妹走回去了。

　　西部以联峰山为中心点。住在哪里的，除了外交界中人之外，有的是中国的富翁，与休养林泉的贵人。公益会即是他她们办的。咱们虽然自度不配作哪区域的居民，可是一臆想到哪些红唇肥臂，或是秃头油嘴，自命为天之骄子的白种人，咱们便不由得要感谢这些年高望重，有势有钱的公益先生们，感谢他她们为俺民族保存了一点自尊心。咱们在公益会的浴场游泳时，心里觉得自由，觉得比在中部浴场游泳时快乐得多了。并且哪里还有水上巡警，他她们追随着您，使您没有沉没的恐惧。

　　住居西部的中国人既多，女子必须也有不少。可是俺所见下水游泳，或是骑马骤驰的，却仍以幼年女子为多。二三十岁的女子。大抵是很斯文的坐着，撑着伞看看而已。至多也不过慢慢的脱下袜子，提着哪时髦美丽的长衫，小心谨慎的，在沙滩上轻移莲步而已。三十岁至四十岁间的女子，则在俺住居六天之内，就压根儿没见到壹个。可是作爱的年轻男女却不是没有，不过他她们的作爱，与西人真不相同。中部西人的作爱，是大刀阔斧一气呵成的，而俺所见西部的中国"摩登"，却是乘着月暗潮狂的时间时候，遮遮掩掩，羞羞涩涩，在沙滩上走走说说而已。并且两个人单独出外的很少，大概或许是五六成群，待到了海边再分成，对对的为多。虽然俺因住居之时不久，见闻有限，可是这个情形也未尝不能代表住在哪里一部分的中国青年在社交上的自由与管束。

　　廿一年九月

　　摘自：选自《衡哲散文集》，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八年初版

　　运河与扬子江（陈衡哲）

　　扬子江与运河相遇于十字道口。

　　河 您从哪里来？

　　江 俺从蜀山来。

　　河 听说蜀山险峻，峭岩如壁，尖石如刀，您是怎样来的？

　　江 俺是把他她们凿穿了，打平了，拼搏奋斗着下来的。

　　河 哈哈！

　　江 您笑什么？

　　河 俺笑您的谎说得太离奇了。看呵！似您这样软弱的身体，微细的流动，也能与蜀山拼搏奋斗么？

　　江 可是俺确曾拼搏奋斗过来的，况且俺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俺这个软弱的生命，便是哪个拼搏奋斗的纪念。

　　河 真的吗？可怜的江！哪您又何苦拼搏奋斗呢？

　　江 何苦拼搏奋斗？俺为的是要造命呀！

　　河 造命？俺不懂。

　　江 您难道不曾造过命吗？

　　河 俺的生命是人们给俺的。

　　江 您以为心足吗？

　　河 何故不心足？

　　江 俺不羡妒您。

　　河 可怜的苦儿！您竟没有人来替您造壹个命吗？

　　江 俺不稀罕哪个。

　　河 可怪！您以为您此刻的生命胜过俺的吗？

　　江 人们赐给您的命！

　　河 这又有什么相干？俺不是与您一致的活着吗？

　　江 您不懂得生命的意义。您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俺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

　　河 谁又要来毁俺呢？

　　江 这个您可作不得主。

　　河 俺不在乎(www,ajml,cn)哪个。

　　江 最好最好！快乐的奴隶，固然比不得劳累的主人，可是总胜于怨尤的奴隶呵！再会了。河！俺祝您永久心足，永久快乐！

　　于是扬子江与运河作别，且唱且向东海流去。

　　拼搏奋斗的劳累呵！筋断骨折；

　　拼搏奋斗的悲痛呵！心摧肺裂；

　　拼搏奋斗的快乐呵！打倒了阻力，羞退了讥笑，征服了疑惑，痛苦的安慰，愉悦的悲伤，从火山的烈焰中，探取生命的真谛！

　　泪是酸的，血是红的，生命的拼搏奋斗是彻底的！

　　生命的是彻底的，拼搏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