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论快乐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Ｖｉｇｎｙ）的《诗人日记》（Ｊｏｕｒｎａｌｄ'ｕｎｐｏｔｅ），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他她说，在法语里，喜乐（ｂｏｎｈｅｕｒ）壹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Ｓｉｌｅｂｏｎｈｅｕｒｎ'ｔａｉｔｑｕ'ｕｎｅｂｏｎｎｅｄｅｎｉｅ！）。咱们联臆想到咱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辟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生命所有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咱们又概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所以人在高兴的时间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ｌａｎｇｗｅｉｌｅ）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每当一日过。立刻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西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生命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作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作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未满月的小孩。可是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相宜，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久快乐”这句话，不可是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咱们说永久快乐，正好似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间时候，咱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罢！您太美了！”哪有什么用？您要永久，您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依靠壹个失眠的夜晚，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所有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您尝到什么叫作“永生”的滋味。人生生命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您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生命里，好比引诱小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咱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咱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争取的历史。在咱们追求和等候的时间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的偷度过去。也许咱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哪一世的岁月充每当殉葬品，根本不会臆想到快乐。可是是咱们到死也不看透是上了每当，咱们还目标死后有个天堂，在哪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咱们终于享受到永久的快乐。您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咱们忍受了人生生命，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咱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生命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所以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咱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了快活，咱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哪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咱们不知道；可是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咱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所有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壹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您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所以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您口味，主要因为所以您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能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您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哪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应该是好东西。快乐时的您一定心无愧怍。假如您犯罪而真觉快乐，您哪时间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有最漆黑的(www,ajml,cn)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致要紧。公理发现往后，立刻地球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所有快乐的根据，立刻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咱们前面说，人生生命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作《海风》诗的马拉梅（Ｍａｌｌａｒｍｅ），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可是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咱们也能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Ｎｏｖａｌｉｓ）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煦（Ｒｏｄｅｎｂａｃｈ）的诗集《禁锢的家庭生活状态》（LesVies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puration）”。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第壹次害病，觉得是壹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bewunderungswrdigeErfindung)”。对于这种人，人生生命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能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必须是大哲学家，可是是谁知道他她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生命对于人生生命观开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