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漂泊者们

　　其一

　　很难相信一座这样繁华的城市会放逐出一块这样原始的土地，让它孤零零地呆在一边。从新加坡东北角的海岬雇船渡海，过不久就能看到这个岛。

　　船靠岸的地方有三两间简陋的店铺，一间废弃的小学。小学操场上壅塞着几十辆破旧轿车，据说是由于年老从城市里退休下来的，可是因性能完好不忍毁弃，堆在这里，谁想逛岛驶一辆走就是。车盖车身积满了泥灰，看来并没有多少人来麻烦它们。

　　往里走，就是密密层层的蕉丛和椰林了。遍地滚满了熟落的椰子，多得像河边的鹅卵石。荒草迷离，泥淖处处，山坡上偶尔能见到一两家人家，从山脚起始开端，一层栅栏，又一层栅栏，层层包围上去，最终抵达房舍，房舍并不贴地而筑，都高踞吊脚台上。背后屏挡着原始林，四周掩映着热带树，煞似一座小小的城堡。没见哪一座是开门的，也没见哪一座闪现过壹个人影，满耳只是潮水般的鸟鸣。

　　这边山崖上露出一角飞檐，似有一座小庙，赶紧找道，攀援而上。庙极小，纵横三五步足矣，多年失修，香火却依然旺盛。供品是几枚染着艳色的米糕，一碟茶叶，一堆热带水果。另有一大叠问卜的签条挂在墙上。直眼看去，仿佛到了中国内地的穷乡僻壤，一致的格局，一致的寒伧，一致的永恒。小庙供的是“大伯公”，所有闯南洋的中国漂泊者心中的土地神。家乡的土地容不下他她们了，他她们踏上了摇摆不定的木船。可是是，这群世世代代未曾离开过黄土地的轩辕氏后代怎么也舍弃不了心中的土地神，舍弃了，整个儿生命都失去平衡。所以，这儿也是大伯公，哪儿也是大伯公，大大小小的土地庙一道盖过去，千万里海路途蠕动着千万里香火。就这么壹个弹丸小岛，野林荒草间，竟也不声不响地飘浮着一缕香火。这缕香火飘得有年头了，神位前的石鼎刻于清朝道光年间。

　　离别了土地又供奉着土地，离别了家乡又怀抱着家乡，哪么，您们的离别又会包含着多少勇气和无奈！在中国北方的少些山褶里有少些极端贫瘠的所在，连挑担水都要走几十里的来回，可是哪里的人家竟世世代代不肯稍有搬迁——譬如，搬迁到他她们挑水的河边。他她们是土地神的奴隶，每壹个初生婴儿的啼哭都宣告着永久性的空间定位。您们倒好，背着壹个土地神满地球走，哪儿有更好的水土就在哪儿安营扎寨。您们实在是同胞中的精明人，可是您们又毕竟是屈原的后代，一步三回头，满目眷恋，把一篇《离骚》化作了绵远不足的生命体验。

　　其实，这个岛的真正土地神不是大伯公，而是俺去拜访的老人。他她叫林再有，八零多岁，福建人。很年轻的时间时候就到了南洋，挑着一副担子作货郎。货郎走百家，漂泊者们的需求最了然于心。

　　家家户户都痴痴地询问着有没有家乡用惯了的哪种货品，林再有懂得这份心思，尽力一一采办。天长日久，他她的货郎担成了华人拴住家乡家庭生活状态方式的锁链，而他她的脚步，他她的笑容，也成了天涯游子的最大安慰。人们向他她诉说苦恼，他她也就学着一一排解，于是，家家的悲欢离合都与他她有了牵连。

　　漂泊者中的绝大部分是独身男子。在离开家乡时，他她们在父老兄弟面前发了誓，成了家的，则在妻儿跟前抹了泪，下决心不混出个人样儿不回来。可是是，他她们之中能有几个真正发达，能衣锦还乡或挟着一大笔盘缠把全家老小接来？每当时的南洋，湿褥烟瘴，精壮男子壹个个倒下了，没有亲人，没有祠堂，没有家族的坟山。所有还是请这位货郎四方张罗吧，林再有不知掩埋过多少失败者的遗恨，插立过多少写不出准确姓名的木牌。每次作完这些事，他她在第二天挑着货郎担挨家挨户游荡的时间时候，会给朋友们简略通报死者的情况，发几声感叹，算是作了一篇悼词，一篇祭文。

　　就这样，林先生一年年老去，在地方上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他她没有担任过任何职位，没有积聚多少钱财，也没有作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是每日，依靠这位身材瘦小的老货郎还在风吹雨打骄阳中一摇一晃，这些村落也就安定了。

　　他她的住所在全岛离码头最远的地方，一座高爽的两层木楼，也有几道栅栏围着，却又紧贴道边。哪家发生了什么事都来找他她，他她的家必须向大道敞开。栅栏门虚掩着，俺轻轻推门时，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翻弄什么。陪俺去的陈小姐以前来过这里，便大声告诉他她来了中国客人。

　　老人一听，立即敏捷地跳将起来，伸着手朝俺走来。他她不是握手，而是捧着俺的手轻轻抚摩着，口里喃喃说着俺不能完全听懂的福建话。然后返身进屋，颤颠颠地端出一盘切开的月饼，又移过几案上原来就放着的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起始开端细细筛茶。俺猜想这些年来不大会有中国人像俺这样摸到这个小岛上来逛，所以见多识广的老人稍稍有点慌张。铁观音一杯杯筛下去，月饼一块块递过来，一味笑着，也不问俺的职业，以及为什么到新加坡来。每当俺实在再也吃不下月饼时，他她定睛打量俺是不是客气，然后说：“哪好，就看看俺的家。”

　　他她先领咱们朝檐廊东边走去，突然停步，嘿嘿一笑。俺抬头四顾，竟然是几十架巨大的铁丝笼，里边鸟在飞翔，猴在攀援，蛇在蜿蜒，活生生壹个动物园。俺正待细细观赏，他她却拉着俺的手从边门进入了屋内。屋内非常干净，一间间看去，直到厨房。厨房一角有壹个硕大冰箱，大到近似一间房子，应该称作冰库才合适。老人见俺注意到了大冰箱，非常满意，便又请俺上楼。楼梯很陡，楼上是他她家卧室，更是一尘不染。朝南有壹个木架阳台，站在哪里抬眼一望，可看到小半个浓绿丛丛的岛屿。俺相信，清晨或傍晚时分，老人会站在这儿细细打量自个的“领地”，虽然削看熟了的地方，有时不免也会发几声感叹。大大的中国不呆，漂洋过海找到这么壹个小岛，在这里度过一生，又在这里埋葬。这是壹个多么酸楚又多么浪漫的传说啊。老人忽然拍拍自个的头，对俺说：“您看，差点给忘了，俺哪儿还有房！”说着指了指东南方向盘的海滩。

　　必须还得跟他她去。道不近，一道上遇到不少岛民，朋友们都恭敬地立在一边向老人问好。老人庄重地向他她们点点头，然后趋身过去轻轻说一句：“中国来的！”他她是在向他她们介绍俺，俺都听到了。

　　终于到了海滩，哪里有壹个不小的鱼塘，鱼塘靠海的一边有一道坚固的闸门。到这里才知道，这是老人近年来的家庭生活状态来源。这个鱼塘和闸门，能在海潮涨落之间为老人提供为数可观的海鲜，大部分出售，小部分自享，厨房里的大冰库该是天天常满。问边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开门进去，见宽阔的床铺，日常家庭生活状态器具，乃至炊事设备，一应俱全。老人打开南富，赤道的长风鼓荡进来，凉爽极了。海天尽头隐隐约约处，已是印度尼西亚。不难设想，老人是经常住在这里等待潮涨潮落的，有时风吹雨打太大，懒得回去了，就在这里过夜。他她已不必出海捕鱼，只是守株待兔，开出壹个小小的闸门静等鱼虾自来。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太劳累了，咱们这个老人安详得多，中国的血统给了他她一种中庸委和的生态。

　　老人在小屋里慢悠悠地对俺说，现在他她已不大到小屋来住了，小屋一样空着。假如俺有心绪，有时间，要看点书或写点什么的，尽能住到这间小屋里来，与海作伴，伴海同眠，住上十天半月。

　　实在，这是一种天大的福分，要是俺能够。俺一生作过许多有关居舍的梦，这间小屋，今后无疑会经常在俺梦中徘徊。

　　等咱们从海滩回到他她的家，家门口却等着两个印度人。老人用英语与他她们交谈，才知他她们是政府官员，前来考察这座岛的开发疑问了。是啊，刚才俺还一样在惊讶寸金宝地的新加坡怎么会让这样壹个岛屿荒芜着呢。新加坡政府作事干脆利落，依靠他她们下决心开发，过不了一两年，全岛会彻底换个模样。是成为壹个国际俱乐部，壹个度假别墅群，还是壹个大企业的所在地，或者壹个废品处理所？这所有都不知道了，等考察之后看。这两个官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老人对这个岛的要紧性，专程寻来明了少些资料。

　　老人听罢，手忙脚乱地在檐廊堆杂物的桌上翻找，好半天找出几本皱巴巴的小簿子，纸张都已发黄了，递给官员。他她没有请这两位高个儿印度人坐，只是仰着头给他她们说着什么，声音轻轻的。俺突然觉得有点不忍去听，一种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一种绵长的生态就要结束了，两个高高的印度人站在这个华族老货郎、岛的老领主面前，大大的文件夹摊开在手上，老人递上去的黄纸小簿落在文件夹中，铁丝笼里的动物冲着两个肤色陌生的客人乱叫，这所有，老人都要承受了。

　　官员抄录了少些什么，很快就走了。咱们也默默站起身，准备告辞。老人进屋换了件衬衫，说“俺陪您们走”。俺再三推阻，他她全不理会，也不关门，已经走到了道上。

　　俺不知道老人平时走道是不是这样走的，一道行去，四处打量，仰头看看树顶，竖耳听听鸟鸣，稍稍给俺指点少些什么，有时又在自言自语。这神态，既像是壹个领主巡行，又像是在给自个领地话别。

　　俺按着他她的指引、他她的节奏走着，慢慢地，像是走了几十年。货郎担的铃声，漂泊者的哭笑，拌和着一阵阵蕉风椰雨。老人走了一辈子，步态依然矫健，每当今陪着俺，壹个不知任何详情，只知是中国人的人，一起摇摇摆摆，走出一段历史。说实话，俺真想扶他她一把，可是他她用不着。

　　走到码头了，老人并不领俺到岸边，而是拐进一条杂草繁密的小径，说要让俺看一看“大伯公”。俺说刚才已经瞧过，他她说“您看到的一定是北坡哪一尊，不一致。”说着咱们已钻到一棵巨大无比的大树荫下，只见树身有一人字形的裂口，构成壹个尖顶的小门形状，竟有级级石阶通入，恍若跨入童话。石阶顶端，供着壹个小小的神像，铭文为“拿督大伯公”。老人告诉俺，“拿督”是马来语，意为“尊者”。从中国搬来的大伯公冠上了壹个马来尊号，也不要一座神庙，把一棵土生土长的原始巨树每当作了神庙，这实在太让俺惊奇了。老人说，每当初中国人到了这儿，出海捕鱼为生，命运凶吉难卜，起始开端怀疑北坡哪尊纯粹中国化的土地神大伯公是否能管辖得住马来海域上的风波。于是他她们明智地请出一尊“因地制宜”的大伯公，头戴马来名号，背靠扎根巨树，完全转换成一副土着模样，从树洞里张望着赤道海面上的华人樯帆。

　　老人很哲理地朝俺笑笑，说：“入乡随俗，总得跟着变。”是啊，本来是捧着一尊传统老神闯荡地球，小心翼翼像捧着家谱，捧着根本，捧着壹个到哪儿都散不了架的小天地。没臆想到真的落脚一处，连老神在内，所有都得变。老人已经回身，招呼俺去码头了。看着他她的背影，俺想，这位连英文也已熟习的“拿督大伯公”是会接受小岛即将面临的变化的，哪怕这个变化是哪么大，又发生在他她晚年。他她一生告别过太多的东西，最终静静地守着这座人丁稀少的岛屿。现在要他她告别这种宁静了，他她的鱼塘，他她的海滩小屋，他她的家庭动物园，也许都会失去。他她会受得了的，作为漂泊者，他她已习惯于告别。

　　哪好，俺也要与他她告别了。船码头哪三两间店铺有点热闹，原来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分。老人真诚地邀咱们在一家小吃店坐下，要请咱们逮饭。店铺里的人有点惶恐，好似总统突然宣布要在这里举办国宴。老人大声地对他她们说：“这是中国客人！”众人一律笑脸，唯唯称诺。

　　咱们婉谢了老人的好意，雇船解缆。半晌，老人还站在岸边挥手。

　　其二

　　一天，俺和一位朋友在壹个闹市区游逛，朋友突然想要去银行取款，俺懒得陪他她过马道，就在这边街口等。刚等一会儿就觉得无聊，起始开端打量起店铺来了。身后正好是一家中药店，才探头，一股甘草、薄荷和其他她种种药材相交糅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一种再亲切不过的香味。在中国，不管您到了多么僻远的小镇，总能找到一两家小小的中药店。应该是这股气味，一闻到就放心了，好似长路途苦旅找到了壹个健康保证，尽管并不去买什么药。这股气味，把中国人的身体状况、阴阳气血，组织成一种共通的旋律，在天涯海角飘洒得悠悠扬扬。俺觉得，没有比站在中药店里更能自觉到自个是壹个中国人的了。站在文物古董商店也会有这个感觉，可是哪太高雅，太脱离世俗。不像在中药店，几乎和所有中国人有关，而哪股滋味又是哪样真切，就像直接从无数同胞的身心中散发出来的，整个儿把您笼罩。

　　很想多闻一会儿，可是新加坡商店的营业员都很殷勤，您刚有点驻足的意思他她们就迎过来打招呼了，所以俺得找一点什么由头。正好，药店深处有一堵短墙，墙侧放一张桌子，有一老人正坐在边上翻书，他她头旁的墙上贴着字幅，说明他她是“随堂中医”。这种在一家药店摆张桌子行医的医生，过去中国也很多，后来不知怎么取消了。俺想，假如有重病，必须还是到医院去妥每当，可是大数的小毛小病请这种随堂医生看看倒是十分方便的，犯不着堂而皇之地到大医院去挂号、预检、排队、问诊、配药、付款，一关一关走得人真地生起病来。俺在这位老医生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用轻松的口气说：“医生，俺没什么病，只是才来南洋几个月，总觉得有点内热。”

　　这是真的，俺所说的“热”不是西医里的fever，体温很正常，根本没有发烧。假如说给西医听，多半会被赶出来，只能说给中医听，他她们才懂。这位老中医会怎么作俺也知道，不等他她要求，俺已伸出手去让他她按脉，并且张开嘴让他她看舌苔。

　　“是啊是啊，是有点热。”他她说。于是开药方，他她用握毛笔的手法握着钢笔直行书写，故意在撤捺之间发挥一下，七分认真三分陶醉。所有上了年纪的中医应该是这样的，在这种时间时候，您的目光应该既赞叹又佩服地看着他她的哪枝笔，这比说任何感谢的话都强。

　　正事很快办完了，俺拿起药方要去取药，老医生用手把俺按住了，说：“不忙，过会儿俺去取。先生从国内来？府上在哪里？”这里年老的华人不习惯说“从中国来”，而是说“从国内来”，光这么壹个说法就使得俺想多坐一会儿了。他她显然也是想与俺聊一会儿。俺转头看看店外街口，朋友正在东张西望找俺，赶紧出去说明情况。朋友说：“哪您们就好好谈一会儿吧，俺正好能在隔壁超级市场买点东西。”

　　老医生是客家人，年轻时离开中国大陆，曾在台湾、香港、马来西亚等地行医，晚年定居新加坡。“人就是怪，青年时东问西闯不在乎，年纪一过五零就没完没了地想起老家来。”他她说，“变成壹个长长的梦，越作越离奇，也越作越好看。到了这时间时候，要是不回去，就会变成一种煎熬。”

　　“一零多年前，能回去了，您知道俺有多紧张。哪些天也不行医了，成天扳着手指回想村子里有哪些人家，哪么多年没回去，礼物一家也不能漏。中国人嘛，一村就像壹个朋友们。”

　　“俺就这样肩扛、手提、背驮，拖拖拉拉地带着一大批礼物回去了，可是在中国海关遇到了麻烦，因为所以太像壹个走私犯了。俺与几个年轻的海关人员说了半天，说俺不是走私犯，而是圣诞老人，分发礼物去了。海关人员愕愕地看着俺。”

　　“俺又说，其实这些礼物送给谁，俺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俺还能认识几个？您们收下也能，俺的心尽了。俺说的是真话，可是海关人员以为俺在讽刺他她们，非常生气。”

　　“俺知道俺错了。他她们这么年轻，哪会理解老华侨疯疯癫癫的一片痴心？最终俺只得与他她们商量，有没有年老的负责人出来与俺谈一谈。他她们真的找来一位，没谈几句，全都理解了。很快办了手续，放了俺这位圣诞老人。”

　　“接着是一道转车换船，好不容易摸回到了村里。奇怪的是，哪些老乡不知怎么回事，拿了礼物掂量着，连声谢谢也不太愿意说，俺腆着脸想与他她们叙家常，却总也叙不起来。”

　　“屋后哪座山，应该是翠绿的，却找不到几棵像样的树了。俺左看右看，有点疑惑，也许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几十年翠绿色的梦褪了颜色了，俺该回来了。”

　　“可是回来刚安定下几个月，又想念了。梦还在作，变成了瓦灰色，瓦灰色也牵肠挂肚。于是再筹划回去壹次。不瞒您说，这些年来，俺一共已经去了七次。每次去都心急火燎，去了都有点懊丧，回来后很快又想念，颠来倒去，着了魔一般。”

　　“从去年起始开端，俺与此地几个同乡华侨商议，筹款为家乡办一所小学。到今年已筹到二零万，上个月俺又回去了，与地方上谈办小学的事。可惜哪些人不大喜欢多谈校舍设计和教师聘用，喜欢谈钱。”

　　“现在俺的气又消了。钱不够就再多筹一点吧，依靠小学能办起来。”

　　老医生就这样缓缓地给俺说着。他她抱歉地解释道，很少有地方能说这样的话。说给儿孙们听吧，儿孙们讥笑他她自作多情、自作自受、单相思；说给这儿的同乡华侨听吧，又怕筹不到款，他她只能在筹款对象面前拼命说家乡可爱。他她把许多话留在嘴里，留得难受了，就吐给了俺，壹个素昧平生却似乎尚解人意的中国人。除了动容感慨得有点慌乱的目光，俺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她，哪怕是几句比较得体的话。

　　老医生面前的桌子很小，只有小学生的课桌哪么大，这是自然的，药店本身就不大，匀不出哪么多地方给随堂医生。桌上放着几本早就翻旧了的中医书籍。他她与俺讲话时不断请俺原谅，说占了俺的时间。最终在要不要付医药费的疑问上又与俺争执起来。俺恳求他她按照正常计价收取医药费，他她终于算出来了，一共八元。报了这个低廉的数字，他她还连声说着“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俺在他她跟前足足坐了二个小时，没见另外有人来找他她看病，可见他她的生意清淡。“回去都以为俺是华侨富商，哪儿啊。您看俺这，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他她的语气带着腼腆和羞愧，羞愧自个没有成为百万富翁。

　　其三

　　本地的报纸陆续刊登了俺讲学的少些报道，他她看到了，托一位古董店的老板来找俺。带来的话是：很早以前，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她在香港印了一批私用稿纸，每页都印有“俺的稿子”四字，这种稿纸在他她家存了很多，想送几刀给俺，顺便见个面。

　　这是好愉快的由头啊，俺必须一口答应。他她七零多岁，姓沈，半个世纪前的法国博士。在新加坡，许多已经载入史册的国内国际大事他她都亲身参与，与一代政治家有密切的过从关系。在中国，他她有过两个好朋友，壹个吴晗，壹个华罗庚，都已去世，所以他她不再北行。他她在此地资历深，声望高，在俺见他她哪天，古董店老板告诉俺，陪着俺想趁机见他她一面的人已不止壹个。其中壹个是每当地戏剧界的前辈，广受人们尊敬，年岁也近花甲，可是一见他她却恭敬地弯腰道：“沈老，四零年前，俺已读您的文章；三零年前，俺来报考过您主持的报社，没有被您录取……”

　　沈老从古董店哪张清代的红木凳上站起身来，递给俺哪几刀大号直行稿纸，纸页上已有不少黄棕色的迹斑。稿纸下面，是一本美国杂志Newsweek，他她翻到一页，哪里介绍着壹个着名的法国哲学家E．M．Cioran，有照片。沈老说，这是他她的同学、朋友，今年该是七八岁了。俺一眼看去，哲学家的照相边上印着一段语录，粗划黑体，十分醒目：

　　Without　the　possibility　of　suicide，I　would　have　killed　myself　long　ago,

　　沈老说，这本杂志是最新一期，昨天刚刚送到，不是因为所以有这篇介绍才特意保存的。“一辈子走的地方太多，活的时间又长，随手翻开报刊杂志都能发现熟人。俺的熟人大多应该是游荡飘零的人，离开了祖国，熬不过异国他她乡的寂寞，在咖啡馆蹲蹲，在河边逛逛，到街心花园发发呆，互相见了，眼睛一对就知道是自个的同类，哪份神情，怎么也逃不过。不管他她是哪个国家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起上酒吧，一起叹气说疯话，最终又彼此留地址，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很快朋友们又向别的地方游荡去了，很难继续联系，只剩下记忆。可是这种记忆怎么也淡忘不了，就像白居易怎么也忘不了哪位琵琶女。您看俺和这个Cioran，几十年前的朋友，照片上老得不成样子了，俺一眼就认了出来。”

　　显然这是确实的。Newsweek编辑部说Cioran原是罗马尼亚人，一九三七年他她二六岁时才到巴黎，壹个典型的漂泊者。现在，七老八十的他她，已经成了地球上读者最多的哲学家之一，一接受采访开口还是谈他她的故乡罗马尼亚，他她说由于历史遭遇，罗马尼亚人是地球上最大的怀疑主义者。能设想，在巴黎的酒店里，年轻的Cioran和年轻的沈博士相遇时话是不会少的，更何况哪时中国和罗马尼亚同时陷于东西方法西斯铁蹄之下。

　　咱们一伙，由古董店老板作东，在一家很不错的西菜馆吃了午餐。餐罢，谈兴犹浓，沈博士提议，到一家“最纯正的伦敦风味”的咖啡座继续畅谈。

　　新加坡几乎拥有地球各地所有种类的饮食小吃，现在各店家之间所竞争的就是风味的纯正地道与否了。要精细地辨别某地风味，只有长居该地的人才有资格。沈博士在这方面无疑享有广泛和充分的发言权。他她领着咱们，一会儿过街，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乘电梯，七转八弯，朝他她判定的伦敦风味走去。一道上他她左指右点，说这家日本餐馆气氛对道，哪家意大利点心徒有其名。这么大年纪了，步履依然轻健，上下楼梯时俺想扶他她一把，他她像躲避什么似地让开了，于是他她真的躲开了衰老，在全地球的口味间一道逍遥。终于到了壹个地方，全是欧美人坐着，只有咱们一群华人进去，占据一角。

　　“完全像在伦敦。您们坐着，俺来张罗。”沈博士说：“别要中国茶，这儿不会有。这儿讲究的是印度大吉岭茶，一叫‘大吉岭’，侍者就会对您另眼看待，因为所以这是一种等级，一种品格，比叫咖啡神气多了。茶点自个去取，随意，作法上也完全是伦敦。”

　　每当“大吉岭”、咖啡、茶点摆齐，沈老的精神更旺了。哪架势，看来要谈壹个下午，就像每当年在巴黎，面对着Cioran他她们。他她发现俺对漂泊地球的华人有兴趣，就随手拈来讲了一串熟人。

　　“俺在巴黎认识壹个同胞，他她别的事情都不干，只干一件事，考博士。他她没有其他她家庭生活状态来源，只有读博士才能领到奖学金，就壹个博士学位、壹个博士学位地拿下去。每当俺离开巴黎时，他她已经拿到八个博士学位，年岁也已不小。后来，他她也不是为生计了，这么多学位戴在头上，找个上班是不难的。他她已经把这件事情每当作一种游戏，憋着一口气让欧洲人瞧瞧，壹个中国人究竟能拿到几个博士！也许他她在民族自尊心上受过特殊刺激，哪在每当时是经常有的事，也是必然有的事，俺没有问过他她。见面只问：这次第几个了？”

　　“他她是壹个真正的、无可救药的酒鬼。依靠找到俺，总是讨酒喝。喝个烂醉，昏睡几天，醒来揉揉眼，再去攻博士。漂泊也要在手上抓根缆绳，抓不到就成了无头苍蝇，他她把一大串学位拿酒拌一拌，每当作了缆绳。俺离开巴黎后就没听到过他她的消息，要是还活着，准保还在考。”

　　俺忙问沈老，这个酒鬼的八个博士学位，应该是少些什么专业？沈老说，专业幅度相差很大，既有文学、哲学、宗教，也有数学、工程、化学，记不太清了。这么说来，他她其实是在人类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可是他她哪儿也不想驻足，像穿了哪双红鞋子，一道跳下去。他她不会不知道，他她的父母之邦哪样缺少文化，哪样缺少专家，可是他她却睹气似地把一大群专家、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然后颓然醉倒。他她已经变成了壹个永不起运的知识酒窖，没准会在最醇浓的时间时候崩坍。

　　他她肯定已经崩坍，带着一身足以验证中国人智慧水平的荣耀。可是是，不要说祖国，连他她的好朋友也没有接到噩耗。

　　“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更怪诞，”沈老说：“大学毕业后没找到职业，就在巴黎下层社会瞎混，三教九流都认识，连下等妓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知怎么一来，他她成了妓院区小教堂的牧师，成天拯救着巴黎烟花女和嫖客们的灵魂。俺去瞧过他她的布道，哪情景十分有趣，从他她喉咙里发出的带有明显中国口音的法语，竟显得哪样神秘；咱们几个朋友，则从这种声音里听出了潦倒。”

　　“亏他她也作了好几年，咱们原先都以为他她最多作一二年罢了。不作之后，他她起始开端流浪，朝着东方，朝着亚洲，壹个国家壹个国家逛过来。逼近中国了，却先在外围转悠。哪天逛到了越南西贡，在街上被一辆汽车截住，汽车里走出了吴庭艳，他她在巴黎时的老熟人。吴庭艳哪时正每当政，要他她帮忙，想来想去，他她每当过牧师，就在西贡一所大学里每当了哲学系主任。据说还每当得十分称职，一时有口皆碑，俨然成了东南亚一大硕儒。后来越南政局变化，他她不知到哪里去了……”

　　俺想，这个人的精神历练，简直能和浮士德对话了。他她的漂泊深度，也许会超过哪位得了很多博士学位的人。假如以这样的人物作为原型写小说，该会出现何等的气魄！中国近代的悲剧性主题，大半汇集在陈旧国门的隆隆开启之中。一代文人把整个民族几个世纪来的屈辱和萎靡，驮着背着，行走在西方闹市间，走出一条勉强能跨步的人生生命道。现代喧嚣和故家故国构成两种相反方向盘的磁力拉扯着他她们，拉得他她们脚步踉跄，心神不定。时间一久，也就变得怪异。

　　这么想着，俺也就又壹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她还是一径慢悠悠地讲着，也不回避自个。他她自个的历练由于常与着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牵涉在一起，难于在这里复述，俺只能一味建议：“沈老，写回想录吧，您不写，实在太浪费了。”

　　沈老笑着说：“为什么俺家藏有哪么多稿纸？还不是为了写回想录！可是是俺写过的几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纸送人。”

　　俺问他她撕掉的原因，他她说：“俺也说不清，好似是找不准方位。写着写着俺就疑惑，俺究竟算是什么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壹个国际会议上一位政府首长要俺寻找中国大使，俺找了几次都错了，亚洲国家的人都长得很像，最终俺凭旗袍找到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这样写本来也不错，可是是写到最终出疑问的是叙述主体。俺是谁？算是什么人？在找什么？……俺回答不了这些疑问，越写越不顺，把已经写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几次。”

　　俺问沈老，什么时间时候会(www,ajml,cn)回中国大陆看看？他她说，“心里有点怕，倒也不怕别的，是怕自个，就像撕哪一叠叠的稿纸一致，见到什么和感到什么，都要找方位，心里毛毛乱乱的。何况老朋友都不在了，许多事情和景物都变了，像俺这样年纪，经不大起了。”

　　“可是俺最终一定会去壹次的。最终，每当医生告诉俺必须回去壹次的时间时候。”他她达观地笑了。

　　在等待这最终壹次的过程中，老人还会不会又壹次来了兴致，重新动手写回想录？俺默默祝祈这种也许的出现。可是是，他她会再壹次停笔、再壹次撕掉吗？

　　他她毕竟已经把一叠稿纸送给了俺。稿纸上，除了哪一点点苍老的迹斑，只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