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三种船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去上坟了。今年秋天有点儿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她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能盗卖的地步罢了。上俺家的坟得坐船去。苏州人上坟向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这一趟俺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废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又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近年来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能坐绍兴人的“每当每当船”，也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假如没有上坟这件事，苏州城里的船恐怕只能劈作柴烧了。而上坟的事大概或许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俺，已经改变为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作“快船”，与别地的船比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所以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以外，分作头舱中舱和艄篷三部分。头舱能搭高，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贴着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窗，上面的一排能吊起来，第二排能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与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画小屏门，上方下方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须左右推移。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假如过夜，依靠靠后多拼一两条长板，就能摊被褥。靠左每当窗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四张小方凳。假如在小方桌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能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应该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说到艄篷，哪是船家整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致，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哪里切肉煮菜，此外是摇橹人站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事，壹个每当橹柄，壹个每当橹绳。船家假如有小孩，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她在哪里爬，拦腰一条绳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或许是护船的武器，后来转变成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其他她船上常有的哪种难受的桐油气味。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依靠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能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能吃茶，吸水烟，甚至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涮马桶又都在河旁边干，使河水的颜色和气味变得没有适每当的字眼能形容。有时间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依靠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哪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哪宗法社会里的要紧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必须最为开心。船家作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作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作一致是一致，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涎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哪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间时候的。话得说回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能眺望，能谈笑，玩它个夜以继日，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哪时间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每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作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假如只会防御，不会进攻，哪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似的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哪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什么精采。船家与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每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者什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您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这样类。对方假如有了反响，哪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撑篙的手停住了，反复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个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骂到动武，他她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每当儿，您得欣赏他她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可是是在听到他她们哪些话语的时间时候，您一定会想，从没有臆想到话语能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能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成分。编辑人生生命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臆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她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达成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能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哪就不成话了。他她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间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假如真个遇到大风，他她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您，每当今去不成。譬如俺去上坟必须经过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作诗说石湖“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俺皆低昂”，实在是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间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俺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回转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咱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每当每当船”。哪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铜锣，开船的时间时候每当每当敲起来，算是信号，中路途经过市镇，又每当每当每当每当敲起来，招呼乘客，所以得了这奇怪的名称。俺小时间时候，苏州地方没有哪种船。什么时间时候开头有的，俺也说不上来。直到俺到角直去每当教师，才与哪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与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可是是“每当每当船”的船夫只知道硬干，您要阻止他她们，他她们就与您打。大概或许交过了几回手吧，航船夫知道自个不是哪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她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这些手续，俺可不清楚，总之哪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线是其实事实。咱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与麻雀豆腐一致普遍于各地。试把“每当每当船”与航船比较，就能证据绍兴人是生存斗争里的好角色，他她们与麻雀豆腐一致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俺把“每当每当船”的体制叙述一番。

　　“每当每当船”属于“乌篷船”的系统，方头，翘尾巴，穹形篷，横里只够两个人并排坐，所以船身特别见得长。船旁涂着绿釉，底部却涂红釉，轻载的时间时候，一道红色露出水面，与绿色作强烈的对照。篷纯黑色。舵或红或绿，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面歪歪斜斜标明所经乡镇的名称，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制作也将就，依靠河水不至于灌进船里就成，横一条木条，竖一块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补缀一致，哪是不在乎的。咱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每当每当船”可不然，咱们经常常常踩着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篷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这样见得爽快。朋友们既然不欢喜钻舱门，船夫有人家托运的货品就堆在哪里，索性把舱门堵塞了。可是踩船边很要每当心。西湖划子的活动不稳定，到过杭州的人一定有数，“每当每当船”比西湖划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动不稳定也与西湖划子不相上下。您得迎着势，让重心落在踩着船边的哪只脚上，然后另一只脚轻轻伸下去，点着舱里铺着的平板。进了舱您就得坐下来。两旁靠船边搁着又狭又薄的长板就是坐位，这高出铺着的平板不过一尺光景，所以您坐下来就得耸起您的两个膝盖，假如对面也有人，哪就实作“促膝”了。背心能靠在船篷上，躯干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头触着篷顶，您不免要起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空档里，这里虽然是出入要道，时时有偏过身子让人家的麻烦，却是个优越的位置，透气，看得见沿路途的景物，又能轮流把两臂搁在船边，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风吹雨打或者极冷的天气，船篷必须拉拢来，哪位置也就无所谓优越，朋友们一律平等，埋没在含有恶浊气味的阴暗里。

　　“每当每当船”的船夫差不多没有四十以上的人，身体都强健，不懂得爱惜力气，一开船就拼命划。五个人分两边站在高高翘起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橹，一手每当橹柄，一手每当橹绳。哪橹很长，比旁的船上的橹来得轻薄。每当推出橹柄去的时间时候，他她们的上身也冲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里去的模样。接着把橹柄挽回来，他她们的身子就往后顿，仿佛要坐下来似的。五把橹在水里这样强力地划动，船身就飞快地前进了。有时在船头加一把桨，壹个人背心向前坐着，把它扳动，哪自然又增加了速率。只听得河水活活地向后流去，奏着轻快的调子。船夫一壁划船，一壁随口唱绍兴戏，或者互相说笑，有猥亵的性谈，有绍兴风味的幽默谐语，所以，他她们就遗忘了疲劳，而旅客也得到明了闷的好资料。他她们又喜欢与旁的船竞赛，看见前面有一条什么船，船家摇船似乎很争取，他她们中间壹个人发出号令说“追过它”，其余几个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会儿冲出去，一会儿倒仰过来，好似忽然发了狂。不多时果然把前面的船追过了，他她们才哈哈大笑，庆贺自个的胜利，同时回复到原先的速率。由于他她们划得快，比较性急的人都欢喜坐他她们的船，譬如从苏州到角直是“四九道”（三十六里），同样地划，航船要六个钟头，“每当每当船”依靠四个钟头，早两钟头上岸，即使不想赶作什么事，身体究竟少受些拘束，何况船价同样是一百四十文，十四个铜板。（这是十五年前的价钱，现在总该增了。）

　　风顺，“每当每当船”必须也张风篷。风篷是破衣服、旧挽联、干面袋等等材料拼凑起来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为所以船身不大，就见得篷幅特别大，有点儿不相称。篷杆竖在船头舱门的地位，是一根并不怎么粗的竹头，风越大，篷杆越弯，把袋满了风的风篷挑出在船的一边。这每当儿，船的前进自然更快，听着哗哗的水声，仿佛坐了摩托船。可是是胆子小点儿的人就不免惊慌，因为所以船的两边不平，低的一边几乎齐水面，波浪大，时时有水花从舱篷的缝里泼进来。假如坐在低的一边，身体被动地向后靠着，谁也会臆想到船一翻自个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边更得费力气，要把两条腿伸直，两只脚踩紧在平板上，才不至于脱离坐位，跌扑到对面的人的身上去。有时间时候风从横里来，他她们也张风篷，一会儿篷在左边，一会儿调到右边，让船在河面上尽画曲线。于是船的两边轮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哪里坐幼稚园里的跷跷板，“这家庭生活状态可难受”，有些人这样暗自叫苦。然而“每当每当船”很少失事，风势真个不对，哪些船夫还有硬干的方法。有一回俺到角直去，风很大，饱满的风篷几乎蘸着水面，虽然天气不好，因为所以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觉得高兴，后来进了吴淞江，哪里江面很阔，船沿着“上风头”的一边前进。忽然呼呼地吹来更猛烈的几阵风，风篷着了湿重又离开水面。旅客连“哎哟”都喊不出来，只把两只手紧紧地支撑着舱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扑通，扑通，三四个船夫跳到水里去了。他她们一齐扳住船的高起的一边，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风篷落下来，他她们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湿了的衣服也不脱，拿起橹来就拼命地划。

　　说到航船，凡是摇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哲学，就是“反正总是壹个到”主义。反正总是壹个到，要紧作什么？到了也没有烧到眉毛上来的事，慢点儿也呒啥。所以，船夫大多衔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管，闭上眼睛，偶尔臆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烟丝装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每当每当船”相反，他她们中间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烟吸畅了，才起来理一理篷索，泡一壶公众的茶。可不要每当作就要开船了，他她们还得坐下来谈闲天。直到专门给人家送信带东西的“担子”回了船，哪才有点儿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紧，隔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来壹个两个，下了船重又上岸，买点心哩，吃一开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有些人买了烧酒豆腐干花生米来，预备一道独酌。有些人并没有买什么，可是带了一张源源不绝的嘴，还没(www,ajml,cn)有坐定就乱攀谈，挑选相每当的对手。在他她们，迟些儿到实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惯了轮船火车的人去坐航船，先得作一番养性的功夫，不然，这种阴阳怪气的旅行，至少会有三天的闷闷不乐。

　　航船比“每当每当船”大得多，船身开阔，舱作方形，木制，不像“每当每当船”哪样只用芦席。艄篷也宽大，雨落太阳晒，船夫都得到遮掩。头舱中舱是旅客的区域。头舱要盘膝而坐。中舱横搁着一条条长板，坐在板上，小腿能垂直。可是是中舱有的时间时候要装货，豆饼菜油之类装满在长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搁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块块的板，要开就得卸去，不卸就得关上。通常两旁各开一扇，所以坐在舱里哪种气味未免有点儿难受。坐得无聊，假如回转头去看艄篷里哪几个老头子摇船，就会觉得自个的无聊才真是无聊，他她们的一推一挽距离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气，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岸边，这样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脚的板都踏出脚印来了，可是他她们似乎没有什么无聊，每日还是走哪老道，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熟识了的道。两相比较，坐一趟船慢一点儿闷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顺风。篷杆竖在头舱与中舱之间，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竹头横撑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儿气派。风最大的日子，苏州到角直三点半钟就吹到了。可是是旅客究竟是“反正总是壹个到”主义者，虽然嘴里嚷着“每当今难得”，另一方面却似乎嫌风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脸上不免带点儿怅然的神色。遇到顶头逆风就停班，不像“每当每当船”哪样不管怎样总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码头上，看见孤零零的一条船停在哪里，半个人影儿也没有，知道是停班，就若无其事地回转身。风总有停的日子，哪么航船总有开的日子。忙于寄信的俺可不能这样安静，每逢校工把发出的信退回来，说每当今航船不开，就得担受整天的不舒服。

　　刊于《太白》一卷七号（一九三四年一二月二零日），署名叶圣陶；一九八一年一一月二三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