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泰戈尔

　　俺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机遇对诸君讲，不知道您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她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她就告辞中国。他她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她永久不能再到中国。

　　他她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她非可是身体不强健，他她并且是有病的。所以他她要到中国来，不可是他她的家属，他她的亲戚朋友，他她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她冒险，就是他她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她。他她自个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她心里经常常常盘算他她如其到中国来，他她究竟能不能够给咱们优势，他她想中国人自有他她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她们有他她们的智慧、天才最强大脑、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她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俺只是壹个诗人，俺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她们要俺去作什么，俺自个又为什么要去，俺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她们的盼望。他她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她延迟了他她的行期。可是是他她也对咱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间时候（印度的春风比咱们的吹得早），他她不由的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她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的抛弃了，忘却了他她应尽的职务，不由的解放了他她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她收到咱们催请的信，咱们青年盼望他她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她立即定夺了他她东来的决心。他她说趁俺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俺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终唯一的机会机遇，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俺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毋宁利用这夕阳未暝的光芒，了却俺晋香人的心愿？

　　他她所以决意的东来，他她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她也撇开了在本国所有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她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她的，咱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她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她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她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他她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应该是生命的精液；他她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欢响；他她是百灵的歌声，他她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可是是他她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他她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她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她已经透支了他她有限的精力。他她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①过日的。他她不由的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她时常想念他她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她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

　　①散拿吐瑾，一种药物。

　　可是他她还不仅是身体的惫劳，他她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这是很不幸的。咱们作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她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她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劳累，他她究竟为的是什么？他她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她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她只想感召咱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所以他她是信仰生命的，他她是尊崇青年的，他她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她永久指点着前路途的光明。悲悯是每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飏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种子，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难得有少数的男人，不怕阻难，不自馁怯，肩上抗着铲除误解的大锄，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他她只是争取的上班，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时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壹个。他她是来广布同情的，他她是来消除成见的。咱们亲眼见过他她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亲耳听过他她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俺想依靠咱们的良心不曾受恶毒的烟煤熏黑，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谁不曾感觉他她至诚的力量，魔术似的，为咱们生命的前路途开辟了壹个神奇的境界，燃点了目标的光明？所以咱们也懂得他她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和绝望，如其他她知道部分的青年不可是不能容纳他她的灵感，并且存心的诬毁他她的热忱。咱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可是咱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她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她永久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论在德国，在丹麦，在美国，在日本，青年永久是他她最忠心的朋友。他她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捏与守旧派的讥评，不论怎样的谬妄与剧烈，从不曾扰动他她优容的大量，他她的希望，他她的信仰，他她的爱心，他她的至诚，完全的托付青年。俺的须，俺的发是白的，可是俺的心却永久是青的，他她经常常常的对咱们说，依靠青年是俺的知己，俺目标的将来就有着落，俺乐观的明灯永久不致黯淡。他她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她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她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她很不自在，他她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所以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她躯体的倦劳。他她差不多是病了。咱们必须很焦急的期望他她的健康，可是他她再没有心境继续他她的讲演。咱们恐怕每当今就是他她在北京公开讲演最终的壹个机会机遇。他她有休养的必要。咱们也决不忍再使他她耗费有限的精力。他她不久又有长路途的跋涉，他她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每当今起，所有已经约定的集会，公开与私人的，一概撤销，他她每当今就出城去静养。

　　咱们关切他她的一定能原谅，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她来作客的诸君也能自喜战略的达成成功。他她是病了，他她在北京不再开口了，他她快走了，他她立刻不再来了。可是是同学们，咱们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么罪，他她有什么负心，他她有什么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为什么听不见您的声音？

　　他她们说他她是守旧，说他她是顽固。咱们能相信吗？他她们说他她是“太迟”，说他她是“不合时宜”，咱们能相信吗？他她自个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她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她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太早，太急进，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目标的，他她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的拼搏奋斗与冲锋，他她现在还只是冲锋与拼搏奋斗。可是是他她们说他她是守旧，太迟，太老。他她顽固拼搏奋斗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性灵的物质主义；他她主张的只是创造的家庭生活状态，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爱的实现。可是他她说他她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肮脏是在咱们的政客与暴徒的心里，与咱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系？昏乱是在咱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咱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咱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咱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同学们，听信俺的话，像他她的这样伟大的声音咱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着的了。留神目前的机会机遇，预防将来的惆怅！他她的人格咱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她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俺敢说永久是人类记忆里的壹次灵绩。他她的无边的想象是辽阔的同情使咱们想起惠德曼①；他她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咱们记起托尔斯泰；他她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最强大脑使咱们想起造摩西②像的密仡郎其罗③；他她的诙谐与智慧使咱们想象每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她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咱们想念暮年的葛德④；他她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她的为人道不厌的争取，他她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咱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她的光彩，他她的音乐，他她的雄伟，使咱们想念奥林必克⑤山顶的大神。他她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她是自然界的壹个神秘的现象。他她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她是普照的阳光。他她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咱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咱们的田稻，苏解咱们的消渴，洗净咱们的污垢。他她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她银白的头颅。

　　人格是壹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可是咱们是饿惯了的，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生命本来的面目，永久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标准的低降是一种可耻的堕落：咱们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可是咱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咱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却不(www,ajml,cn)能非议中天的太阳。咱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暴露地面的荒芜，可是同时在咱们心灵的深处，咱们岂不也感觉壹个新鲜的影响妨碍，催促咱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更不踌躇的奋勇前向？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男人，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咱们方始相形的自愧咱们的口不够阔大，咱们的嗓音不够响亮，咱们的呼吸不够深长，咱们的信仰不够坚定，咱们的目标不够莹澈，咱们的自由不够磅礴，咱们的言语不够看透，咱们的情感不够热烈，咱们的争取不够勇猛，咱们的资本不够充实……

　　俺自信俺不是恣滥不切事理的崇拜，俺如其曾经应用浓烈的文字，这是因为所以俺不能自制俺浓烈的感想。可是是俺最急切要声明的是，咱们的诗人，虽则经常常常招受神秘的徽号，在其实事实上却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诙谐，最不神秘的生灵。他她是最通达人情，近期人情的。俺盼望有机会机遇追写他她日常的家庭生活状态与谈话。如其俺是犯嫌疑的，如其俺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这么说），您们还有适之①先生的见证，他她也说他她是最可爱最可亲的个人：咱们能相信适之先生绝对没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不管他她怎样的伟大与深厚，咱们的诗人还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她到处要求人道的温暖与安慰，他她尤其要咱们中国青年的同情与情爱。他她已经为咱们尽了责任，咱们不应，更不忍辜负他她的期望。同学们！爱您的爱，崇拜您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十二日在真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