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老人

　　俺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俺的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壹个老仆。俺幼时常寄居在外祖母家里。哪是壹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壹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

　　俺怯惧哪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所以在哪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晴蜓。俺自个也就和哪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致静静地生长。这巨大的古宅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俺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跑出门去的少些野小孩子玩。俺怎样消磨俺的光阴呢？哪些锁闭着的院子，哪些储藏东西的楼。和哪宅后，应该是很少去的。哪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了阴影。而且有壹次，外祖母打开了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小的蛇蟠曲在哪里面，使俺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俺经常常常独自游戏在哪堂屋门外的阶前。哪是壹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哪里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

　　在哪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目标的家，所以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

　　可是现在这些都成为俺记忆里的哪个老仆出现的背景。俺看见他她拿着一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哪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哪圆圆的碗形的铜罄。

　　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终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

　　这是他她清晨和黄昏的一件上班。

　　他她是壹个聋子。人们向他她谈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她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她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个的领悟或猜度。他她自个是几乎不谈话的，只是有时为着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她也大声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势。他她自个有多大多高的年纪呢，他她是什么时间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人提起而俺也不曾问过。他她的白发说出他她的年老。他她哪种繁多然而作得很熟练的日常上班说出他她久已是这家宅的仆人。

　　俺不知怎样举出他她哪些日常上班，俺在这里列壹个长长的表吗，还是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日咱们起来看见哪些石板铺成的院子象早晨一致袒露着它们的清洁，哪完全由于他她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她分得了许多零碎事作，而又独自管理壹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日早晨他她带着一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她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她又经常常常弯着腰在菜地里。咱们在席间吃着他她手种的菜蔬。并且，每当咱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咱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黄色的大花朵，种着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哪样谦卑。俺曾经多么欢喜哪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象壹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哪披着长发的万年青。可是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哪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她在外祖母家每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间时候离开了哪古宅呢，俺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每当俺在另壹个环境里消磨俺的光阴，听说有一天他她突然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个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臆想到他她的衰老。过了少些日子听说他她又回到了哪古宅里，照旧作着哪些种类繁多的上班。之后，不知是又发生了壹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她又自个回家去了，永久地离开哪古宅了。

　　俺在寨上。俺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

　　大人们更向壹个十岁的小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成人的拘束。可是壹个老实规矩的小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皮的倾向，犹如成人们有时为了寂寞，会作出少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她人的举动。俺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上的哪个看门人。

　　他她是壹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壹个小发辫。他她已在咱们寨上看了好几年的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她有着一间小屋。他她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可是每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时间时候，他她就每月到哪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个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和劳累使他她暴躁，总之他她在俺的记忆里出现的时间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她哪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的街道。　哪己变成黄色的水竹烟袋又是他她的手杖，上面装着壹个铜的嘴子，下面是壹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俺和他她结恨的原因。俺趁他她不注意的时间时候常把它藏匿起来，害他她到处寻找。　有壹次俺给自个作壹个名叫水枪的玩具。哪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作成的，能吸进一大杯水，而且压出的时间时候能射到很远的地方。己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她，总之，他她告诉了俺的祖父。俺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她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上班：坐在壹个特制的木架上，用黄色的稻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道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能在每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她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可是渐渐地进步了，他她就以三个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俺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她坐在哪样壹个木架上。上班使他她显得和气一点了。于是在俺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壹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道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道人。他她一生足迹不出十里，而哪些他她手织成的草鞋却走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俺什么时间时候来起始开端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象一朵花哪样柔和地合拢来。咱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咱们头上飞着。咱们刚从壹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咱们曾穿过哪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咱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壹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俺，俺的祖父，和壹个间或到俺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她正在用宏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咱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鬣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她有着许多关于马的知识：他她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她是壹个武秀才。俺(www,ajml,cn)曾从他她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怎样舞着大刀，怎样举起石磴，怎样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每当他她说到射箭的时间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

　　俺也曾从他她听到少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壹个古庙里，他她说，曾住过一位以棍术着名的老和尚；他她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她背上背壹个瓦罐，站在墙边。叫他她的弟子们围攻他她，依靠有谁用哪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她就认输。最终呢，不用说老和尚是不会输的。

　　他她自个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宏亮的语声，而且哪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可是俺哪时是壹个小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幸，对于他她哪些叙述仅仅每当作传说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装扮着壹个游侠骑士，走到外面界去。俺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哪边的情形。他她曾到很远的地方去贩卖过马。

　　山的哪边，哪与白云相接并吞没了落日的远山的哪边，到底是少些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少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每当俺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间时候，便独自猜想。哪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俺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她来得稀疏了。大概或许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她已走入另壹个地球里去了。人的生命是短促的。　最终俺看见自个是壹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象一颗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俺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俺和哪些谦卑的菜蔬，哪些高大的果树，哪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家庭生活状态着。俺和它们一致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俺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俺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俺必须要在有阳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生命太苦了。让咱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俺迟缓地，详细地回想着而且写着俺自个的一生的传说……可是俺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壹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俺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上班。

　　一九三七年三月三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