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山西,山西
海子有句诗,深得俺心:“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俺安慰。”
俺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山西。小孩儿上学,最怕迟到,窗纸稍有点青,就哭着起了床。奶奶拉着手把俺送一程,穿过枣树、石榴和大槐树,绕过大狗,俺穿着奶黄色棉猴,像胖胖一粒花生米,站在乌黑的门洞里,等校园开门。
怕黑,死盯着一天碎星星,一样到瓷青的天里透着淡粉,朋友们才来。俺打开书,念“神——笔——马——良”,一头栽在课桌上睡着,日日这样。
山西姑娘没见过小溪青山之类,基本上处处灰头土脸,可是凡有一点诗意,全从天上来。中学时喜欢的男生道过俺身边,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说几句话。分别之后心里蓬勃得静不下来,要去操场上跑几圈,喘着气找个地儿坐下,天蓝得不知所终,头顶肥大松软的白云,过好久笨重地翻壹个身。
苦闷时也只有盯着天看,晚霞奇诡变化,觉得未来有无限也许。阵雨来得快,乌黑的云团滚动跑路,剩了天边一粒金星没来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闪烁,突然一下就灭了。折身跑时,雨在后边追,卷着痛痛快快的土腥气扑过来。
二〇〇六年俺回山西采访,在孝义县城一下车就喉头一紧。老郝说:“哎,像是小时间时候在课堂里生煤炉子被呛的哪一下。”
是,应该是硫化氢。
天像个烧了很长时间的锅一致盖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黄色。去了农村,村口一间小学,一群小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户上贴。有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个小板凳坐俺对面,不谈话先笑。
俺问她:“您见过星星吗?”
她说:“没有。”
“见过白云吗?”
“没有。”
“蓝天呢?”
她想了好久,说:“见过一点点儿蓝的。”
“空气是什么滋味?”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六岁的王惠琴闻到的是焦油的气味,不过更危险的是她闻不到的无味气体,哪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超标九倍。离她的课堂五十米的山坡上,是壹个年产六十万吨的焦化厂,对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她从课堂走回家的道上必须要经过壹个洗煤厂。不过,即使这么近,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因为所以这里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村里各条道上全是煤渣,道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地球上,她的红棉袄是唯一的亮色。
咱们刚进市区,干部们就知道了。看见咱们咳嗽,略有尴尬,也咳了两声,说酒店里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显得哪么扎眼,坐在里头,味儿还是一致大。朋友们左脚搓右脚,找不出个寒暄的话。
干部拿出钱,绿莹莹一厚叠美金:“劳累了。”
俺跟老郝推的时间时候对看一眼,她冲俺挤眉弄眼,俺知道这坏蛋的意思,“山西人现在都送美金啦,洋气。”后来知道,以前不少记者是拿污染报道要挟他她们,给了钱就走成了个模式。
跟咱们一块去的是省环保局的巡视员,老郝叫人家“老头儿”,这是她认为壹个人还算可爱时的叫法。她低声问老头儿:“他她们不觉得呛啊?”老头儿呵呵一笑:“说个笑话,前两年这城市的市长到深圳出差,一下飞机晕倒了,怎么救都不醒。还是秘书明了情况,召来一辆汽车,冲着市长的脸排了一通尾气,市长悠悠醒了,说:‘唉,深圳的空气不够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边听着,干笑。
市长把咱们领到会议室,习惯性地说:“向各位汇报。”从历史说到发展,最要紧的是谈环保上班的进展。老郝凑着俺耳朵说:“他她们肺真好,这空气,还一根烟连着一根的。”
俺在桌下踢她一脚。
讲了好久,市长说:“经过争取,咱们去年的二级天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天。”
有人呵呵笑,是老头儿:“还每当成绩说呢?”
市长咧开嘴无声地扯了下,继续说。
俺家在晋南襄汾,八岁前住在家族老房子里,清代的大四合院,砖墙极高,朱红剥落的梢门口有只青蓝石鼓,是俺的专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门了,俺就坐在哪儿,背靠着凉津津的小石头狮子,等她回来。
一进门是个照壁,原来是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土改的时间时候被石灰胡乱涂掉了,小孩儿拿烧黑的树枝在上头划字,“打倒柴小静”。
这小孩儿是租户的小孩子,敢掏小燕子,捅马蜂窝,唯一害怕的是老宅子后门的老井,上百年了,附近最好的水,小男孩儿隐隐知道哪水有点神圣。井口应该是青苔,透明的小水洼里来喝水的蜜蜂,小脚颤抖着轻沾水面。他她和俺缩着头探一探,适应一小会儿哪股黑暗,看到沿井壁挖出的可站脚的小槽,底下深深处,一点又圆又凉的光亮。
北厦有两层,阁楼不让上去,里头锁着檀木大箱子,说有鬼。咱们不敢去,手脚并用爬上楼梯往里看一眼,老太阳照透了,应该是陈年尘烟。小孩儿总是什么都信,大人说这房子底下有财宝,咱们等人中午都睡着了,拽着小铲子,到后院起始开端挖坑,找装金元宝的罐子。
一下雨就没法玩了,大人怕积水的青砖院子里老青苔滑了脚。榆木门槛磨得粗粝又暖和,俺骑坐在上头,大梁上燕子一家也出不去,都呆呆看外头,外头槐绿榴红,淋湿了更鲜明。俺奶奶最喜欢哪株石榴树,有时他人泼一点水在树根附近,假如有肥皂沫,她不说什么,可是一定拿小铲铲点土把皂水埋上,怕树伤着。
等俺长大,研究大红顶梁上的金字写的是什么,俺爸歪着头一颗字一颗字地念:“清乾隆四十五年国学生柴思聪携妻……后面的看不清楚了……”
一七八〇年的事儿,这位是个读书人吗?还是个农民,贩棉花挣点钱所以捐个国学生?……大人也不知道,说土改的时间时候家谱早烧了,只留了一幅太爷爷的画像,他她有微高的颧骨。俺爸这样,俺也这样。
王惠琴的村子比俺家的还早,赭红色的土城门还在,写着“康熙年间”建造,老房子基本都在,青色砖雕繁复美丽,只不过很多都塌落地上,尽化为土。
村子的土地都卖给了工厂,男人们不是在厂里干活,就是跑焦车。王惠琴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小小弟弟坐在炕上,小小孩子脸上应该是污迹。她不好意思地拿布擦坑沿让咱们坐:“呀,擦不过来,风一吹,灰都进来,跟下雨一致。”小小孩子一点点大,咱们谈话的时间时候他她常咳嗽。他她妈搂紧他她,说没方法,只能把窗关紧。
往外看,只能看到焦化厂火苗赤红,风一刮,忽忽流窜,村里人把这个叫“天灯”,这个村子被五盏天灯围着。按规定所有的工厂都得离村子一千米外,可是厂子搬不了,离村近就是离道和电近——煤焦的比重占到这城市GDP的百分之七十——它要冲“全国百强县”,领导正在被提拔的关口上。
只能村民搬,“可是是搬哪儿去呢?”这母亲问俺。这个县城光焦化项目就四十七个,其中违规建设的有三十八个,符合环境标准的,没有。村里有个年轻人说:“不知道,只想能搬得远一点,不闻这呛死人的味儿就行。”
有个披黑大衣的人从边上过来,每当着镜头对着他她说:“谈话小心点,工厂可给您钱了。”年轻人说:“哪点钱能管什么?您病了谁给您治?”吵起来了。
黑大衣是工厂的人,俺问他她:“您不怕住在这儿的后果?”他她说:“习惯了就行了,人的进化能力很强的。”俺以为他她开玩笑,看了看脸,他她是认真的。
“您的小孩子将来怎么办?”
“管不了哪么多。”
焦化厂的老总原本也是村民,二十年前起始开端炼焦。有几十万吨生产能力的厂,没有环保设施。
他她对着镜头满腹委屈:“光说俺环保不行,怎么不说俺慈善啊?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俺每年白给他她们六百块钱,过年必须要送米送面。”他她冷笑:“每当儿子都没有俺这么孝顺。”
“有人跟您提污染吗?”
他她一指背后各种跟领导的合影:“没有,俺这披红挂绿,还游街呢。”掌管集团事务的大儿子站最中间,戴着大红花,被评为省里的优秀企业家。
夜晚老头儿跟市领导逮饭。
“说实话,都吵环保,谁真敢把经济停下来?”书记推心置腹的口气。
“您的小孩送出去了吧,在太原?”老头儿悠悠地说。
书记像没听见一致:“哪个国家不是先发展再治理?”
老头儿说:“这么下去治理不了。”
“有钱就能治理。”
“要不要打个赌?”老头儿提了一下一样没动的酒杯。
没人举杯。
王惠琴家附近哪条河叫文峪河。
“这还是河吗?”俺问老头儿。
他她说得很直接:“您能把它叫排污沟。”河水是黑色的,盖着七彩的油污,周围被规划为重工业园区,焦化厂的废水都直接排进来。这条河的断面苯并芘平均浓度超标一百六十五倍。
文峪河是汾河的支流,俺就在汾河边上长大。俺奶奶每当年进城赶集的时间时候,圆髻上插枚碧玉簪,簪上别枚铜钱,是渡船的费用。俺爸年轻时河里还能游泳,夏天沼泽里挖来鲜莲藕,他她拿根筷子,扎在藕眼里哄俺吃,丝拉得老长。
俺小学时大扫除,用的大扫帚举起来梆梆硬,相每当扎手吃力,是芦苇的花絮作成的,河边还有明黄的水凤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蓝得发紫的小蝴蝶从树上像叶子一致垂直飘下来,临地才陡然一翻。还有蟋蟀、蚂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虫……吃的也多,累累红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秆用牙齿劈开,嚼里面的甜汁。回家前挖点马苋菜拿醋拌了,还有一种灰白的蒿,回去蒸熟与碎馒头拌着蒜末吃,是俺妈的最爱。最不济,河滩里应该是枣树,开花时把鼻子塞进米黄的小碎蕊里拱着,舔掉哪点甜香,蜜蜂围着鼻子直转,秋天俺爸他她们上树打枣,一竿子抡去,小小孩子在底下捡拾,叮叮每当每当被凿得痛快。
风一过,青绿的大荷叶子密密一卷,把底下的腥气带上来,蛙声满河。表姐把塑料袋、破窗纱绑到树杆上下河抓鱼,俺胆小不敢,小男孩在俺家厨房门口探头轻声叫“小静姐,小静姐”,给俺一只玻璃瓶,里头几只黑色小蝌蚪,细尾一荡。
河边上从这个时间时候,起始开端盖纺织厂、纸厂、糖厂、油厂……柏油道铺起来,大姐们入了厂上班,回来拿细绵线教咱们打结头,哪时工厂有热水澡堂,带咱们去洗澡,她们揽着搪瓷盆子冲着看门男子一点头,笑意里是见过世面的自持。纺好的泡泡纱作成灯笼袖小裙子,俺穿件粉蓝的,俺妹是粉红的,好不得意。俺妈在工厂的理发店给俺烫个卷毛,隔了这么多年,脑袋上包个黄色蛇皮袋的烫热感还有,是文明让人不舒服的启蒙。
人人都喜欢工厂,厂门前有了集市,热闹得很,大喇叭里翻来滚去唱“甜蜜的家庭生活状态,甜蜜的家庭生活状态,无限好啰喂……”声震四野。有露天电影,小朋友搬小板凳占座位,工厂焊的蓝色小铁椅,能把红木板凳挤到一边去。放电影以前经常常常会播壹个短纪录片,叫《黄土高原上的绿色明珠》,说的是临汾。俺妈带咱们姐妹去动物园时,每次都要提醒“电影里说了,树上柿子不能摘,掉下来也不要捡,这叫花果城”。
纸厂的大水泥管子就在河边上,排着冒白沫子的黄水,俺妈说这是碱水,把东西泡软了才能作纸。小朋友一起始开端还拿着小杯子去管子口接着玩,闻一下龇牙咧嘴跑了,本能地不再碰。
河变难看了,可是俺还是跟河亲。跟表姐妹吵了架,攥着装零钱的小药盒出走,在河滩上坐着,看着翻不起浪的黄泥水。大人都讲,小小孩子是从河里漂过来的,俺满腹委屈,到河边坐着等,河总有个上游,往哪个方向盘望就是个念想,怎么还不来接俺?
俺上中学后,大姐们陆续失业。之后十年,山西轻工业产值占经济总量的比例从将近百分之四十下滑到百分之六。焦化厂、钢厂、铁厂……托煤而起,洗煤厂就建在汾河岸上。咱们上课前原来还拿大蒜擦玻璃黑板,后来也颓了,擦不过来,一堂课下来脸上应该是黑粒子。可是俺只见过托人想进厂的亲戚,没听过有人抱怨环境——就像家家冬天都生蜂窝煤炉子,一屋子烟也呛,可是为这点暖和,忍忍也就睡着了。
俺父母也说,要没有这些厂,财政发不了工资,他她们也许攒不够让俺上大学的钱。
河里差不多断流了,只有一点水,味儿也挺大。两岸还有些蒿草,鸟只有麻雀了,河边常看到黑乎乎的火烬里少些皮毛脚爪,是人拿汽枪打了烤着吃。可是咱们这些学生还是喜欢去河边——也没别的野地儿可去,河边人迹少,男女生沿河岸走走,有一种曲折的情致,不谈话也是一种表达。
回想高中最终一段,好似得了色盲症,记忆里各种颜色都褪了,雨和雪也少了,连晚霞都稀淡一缕。坐在俺爸自行车后面过桥时,每次俺都默数二十四根桥柱,底下已经没什么水可言,一块一块稠黑泥浆结成板状,枯水期还粘着一层厚厚的纸浆。河滩的枣树上长满病菌一致的白点子,已经不结枣了。后来树都砍了。可是俺晃荡着双腿,还是一遍遍数着栏杆,和身边的人一致没什么反应,家庭生活状态在漠然无所知觉中。
“山西百分之六十的河应该是这样,”老头儿说,“想先发展,再治理?太天真了。”
俺问:“假如现在把污染全停下来呢?”
“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植被也破坏了,雨水涵养不住。”
“您是说不管怎样俺都看不见汾河的水了?”
他她看俺一眼:“您这一代不行了。”
“这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现在已经出现地下水污染了,”他她说,“就您们家哪儿。”污染物已经从土壤中一点一点地渗下去,一样到几百米之下。
俺觉得,不会吧,这才几年。
可是采访完忽然想起一事,俺妈常掰开俺和俺妹的嘴叹气:“俺和您爸牙都白,怎么您俩这样?”俺俩只好面面相觑,很不好意思。
老头儿这么说,俺才想起,搬家到小学家属楼后,俺家自来水是咸苦的,难以下咽,熬粥,粥也是咸的。家家都这样。像喝铁钉一致。后来查了一下,可不是,“县城水的矿化度高,含氯化物、硫酸盐、铁”。
到现在,自来水也只能用来洗涮,东山里的村民挑了深井水,或者在三轮车焊壹个水箱,拉进城,在窗户底下叫卖“甜水”。俺妈买了红塑料桶,两毛钱一桶,买水存在小缸里,用这种水熬米汤,才能把绿豆煮破。
俺想咱们姐俩是不是枉担了多年虚名,问俺爸,他她哼哼哈哈不理俺这辩解,有天终于恍然大悟:“搞不好真是氟中毒,这几年赵康镇的氟骨病患者多起来了,牙应该是黄的,骨头应该是软的,腿没法走……”
俺上网查水利局资料,发现襄汾是重氟区——有二十四万人喝的水都超标,全县的氟中毒区只分布在“汾河两岸”,在术语里,这叫“地带性分布”,也就是说,用受工业污染的河水灌溉,加上农药化肥滥用,造成土壤中的氟向地下水渗透。
河边的洗煤厂是外地人开的,挣几年钱走了,附近村长带着几位农民专门到北京来找过俺,问能不能再找些项目,被焦油污染的地没方法复垦了,每炼一吨土焦,几百公斤污染物,连着矸石、岩石、泥土,露天在河边堆着,白天冒烟,夜晚蓝火蹿动,应该是硫化氢。咱们二〇〇六年见过五层楼高的堆积,有人走道累了在边上休息,睡过去,死了。
现在这些焦厂已经被取缔,老头儿说:“可是今后几百年里,每次降雨后,土壤中致癌物都会向地下潜水溶入少些。”
俺听得眼皮直跳。
俺一九九三年考大学离开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时火车到湖南,清晨靠窗的帘子一拉,俺都惊住了,壹个小湖,里头应该是荷花——这东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这个感觉。小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就在这年,中国放开除电煤以外的煤炭价格,俺有位朋友未上大学,与父亲一起作生意,每当时一吨煤十七块钱,此后十年,涨到一千多块钱一吨。煤焦自此大发展,在山西占到GDP的百分之七十,成为最要紧支柱产业。
二〇〇三年春节俺从临汾车站打车回家,冬天大早上,能见度不到五米。满街的人戴着白口罩,鼻孔的地方两个黑点。车上没雾灯,后视镜也撞得只剩一半。瘦精精的司机直着脖子伸到窗外边看边开,开了一会儿打电话叫了个人来,“您来开,俺每当今没戴眼镜。”
俺以为是下雾。
他她说,嗐,这几天天天这样。
俺查资料,这雾里头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和悬浮的颗粒物。临汾是盆地,在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是个S形,出口在西南方向盘,十分封闭,冬季盛行西北风,污染物无法扩散,全窝在里头了。
回到家,嗓子里像有个小毛刷轻轻扫,俺爸拿两片消炎药给俺,说也没啥用,离了这环境才行。他她跟俺妈应该是慢性鼻炎,俺妈打起喷嚏惊天动地,原先还让俺爸给她配药,后来也随便了:“您没看襄汾这几年,新兵都验不上么,全是鼻炎、支气管炎。”
俺爸是中医,他她退了休,病人全找到家里来,弄了壹个中药柜子,俺跟俺妹的童子功还在,拿个小铜秤给他她抓药,俺看药方是黄芪、人参、五味子……“应该是补药啊?”俺看哪人病挺重的样子。
俺爸跟俺说:“这些病是治不好了,只能养一养。”补了句:“十个,十个死。”
俺吃一惊,说什么病啊?
“肺癌、肝癌、胃癌……应该是大医院没法治了,来这儿找点希望的。”
他她说了几个村子名,病人多集中在哪里,离河近,离厂近,他她问了一下,应该是农民,直接抽河里水浇地吃粮,“这几年,特别多”。
俺问俺爸:“不能去找找工厂?”
“找谁呢?河和空气应该是流的,谁也不认。”
二〇〇六年采访孝义的市长,他她白皙的四方脸,西装笔挺,不论什么疑问,总能说到市里的整顿措施。俺问:“这个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回头来看的话,这个代价是不可避免的吗?”
市长说:“这个代价是惨痛的。”
俺问:“是不可避免的吗?”
市长说:“这个代价是惨痛的。”
俺再问:“是不可避免的吗?”
市长端起杯子喝口水,看着俺:“政府对于焦化,始终是冷静的。咱们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这股劲咱们给压住了。”
“压住了?”俺问,“压住了还会有这么三十多个违规项目上来吗?”
“因为所以每当时有个投资的狂热,他她们都想作这个事,市场形势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咱们态度是坚决的。”
“假如您们态度坚决的话,哪么这些违规项目就应该壹个都不能上马才对呀?”
他她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发地坐在哪儿。
咱们对着看,看了很久。
夜晚俺跟老郝在宾馆,正准备休息。
有人敲门,是厂子老总的大儿子。手里拎壹个布袋子,又沉又胖,带子绕了两圈缠在手上。看俺一眼,说:“您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俺说“您们谈,您们谈”,进了洗手间,把水龙头打开,把门关上。等俺洗完澡出来,这哥们走了。
老郝靠床上冲着俺笑。
俺只好说:“咱们山西人太实在了,真不把主持人每当回事儿啊,就奔着导演去。”
俺俩躺在床上猜了好久,壹个布袋子里到底能装进去多少钱。
节目没播成。
无以解忧,咱们几人约着去旅行,每到一地,俺都对老郝和老范说,俺老有强烈的童年感觉。老郝指着哪些乱石中上千年的巨榕,或是落英缤纷的荷塘,笑俺:“您们山西能有这个么?”俺刚开口“咱们在旧石器时代……”她们都笑得稀烂。唉,说不下去了。
汾河边的丁村人文化遗址,从俺家骑车十几分钟就到。馆里有文字标明:“十万年前,古人类在这里生存,汾河两岸是连绵不断的山冈、砂地和禾草草原。每当时的河湖沼泽里长满了香蒲、黑三棱、泽泻……水边草甸上有蒿、藜、野菊,东山坡上是落叶阔叶树木,栎树、桦木、椿树、木樨、鹅耳枥……”石炭纪时这些繁茂的植被,千百万年来的枝叶和根茎堆积成极厚的黑色腐殖质,地壳变动埋入地下,才有了煤。
小时间时候,人家在汾河挖沙盖房,一挖湿河沙就有人来俺家送龙骨,是一味中药,俺爸说是沙里挖出的恐龙化石,用来止血。拿小铁锤在生铁钵砸开,一小段一小段竖纹的细条骨头,里面全是蜂窝样的小眼,吸湿力很强,干完活咱们姐俩常把一根雪白的骨头粘在嘴唇上,晃荡着跑来跑去。
后来俺查过,龙骨不是恐龙骨头,是象、犀牛、三趾马的骨头化石,丁村人最早在河滩上制作石器时,狩猎采集为生,猎的就是大象和犀牛。离俺家十几里的陶寺遗址掘出的“鼍鼓”,腔内有数根汾河鳄的皮下骨板。四千年前,汾河里还有鳄鱼。
这里是人类先民最早的农业生产地之一,哪时已有收禾穗的石刀,脱壳去皮的石磨棒,由部落而入城市,文明兴起。考古学家苏秉琦教授说过:“大致在四千五百年前,最先进的历史舞台转移到晋南。在晋南兴起了陶寺文化。它相每当于古史上的尧舜时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现的最早的‘中国’,奠定了华夏的根基。”
旅行时高明度的阳光、绿荫、浓重的色彩、动物的啼叫,给俺的童年之感,也许是俺还是个婴儿的时间时候,躺在哪里感觉到的东西——也也许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远古记忆。
幼年,咱们无甚可玩,土就是玩具,尤其喜欢下雨,沟渠漫溃,雨停后一片泥涂。这些泥涂被大太阳晒得结了干板,变得极为平滑。咱们拿着小刀就去撬起几块来,手感滑腻,拿在手里削,没人教,也没图样可参考,俺最擅长的也就是削出一把土枪,握在手里比划。俺妹更小,连这个都不会,只能拿壹个装万金油的圆盒子,找点稀泥巴,等干了磕出来,晾在滩上,圆圆一小粒排起来,就算是艺术创造了。
咱们不懂大人的烦愁。
山西百分之八十应该是丘陵,黄土是亚细亚内陆吹来的戈壁砂石细末,一逢大雨,雨夹泥冲沟而下,曾经把整个打麦场冲毁,十几万斤麦子全入汾河,连坟头也成耕地,清明只能在麦子地或者桃树垄上,朋友们跪一排烧纸。人越多越垦,越垦越穷,千百年来大概或许这样。周秦时还是清澈的“大河”,到东汉“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立刻大河被称为“黄河”,是命脉,也是心病。唐宋往后泥沙有增无减,堆积在下游河床上,全靠堤防约束,形成悬河。伏秋大汛,三四千年间,下游决口泛滥一千五百九十三次。
而每当下,大汛甚至成为奢侈。一九四九年之后山西成为全国的能源基地,支援东部,支援首都,占到全国外调量的百分之八十。六十年里,总采煤一百二十亿吨。能装满火车后一列接着一列在地球上绕三圈,老头儿给咱们的报告里写:“每开采一吨煤平均破坏的地下水量为二点四八立方米……造成全省大面积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干枯,地面下陷,岩溶大泉流量明显减少,缺水使七千一百一十公里河道断流长度达百分之四十七。”
十年后再见,俺作煤炭生意的哪个朋友,把矿倒手卖给了他人,名片换成了北京一家手机动画公司。俺问为什么,他她说“钱也挣够了”。
俺再问,他她说:“这行现在名声不好。”
再问,他她说:“哪矿只能挖五十年了。”
再问,他她眯眼一笑,伸了两根指头,“其实是二十年。”
煤炭的开采不会超过千米,挖穿之后就是空洞,假如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岩层、水层都会自然陷落,老头儿说过,“山西现在采空区的面积占到七分之一了,到二〇二〇年,全省地方国有煤矿将有近三分之一的矿井资源枯竭闭坑,乡镇煤矿近一半矿井枯竭。”
站在俺家门口往东看,远远能看到个塔影,唐代所建,山就叫塔儿山。山顶宝塔一样还在,这里是三县交界的地方,北侧的崖被铲成了六十度,高百米的陡崖上紫红色砂岩剥离得厉害,一棵树都没有。到处是采矿塌陷的大坑,深可数丈。
有一天几个人来俺家闲聊,说塔儿山哪里的事怪得很,突然一下有个村子塌了。“哪个谁,开着壹个拖拉机,咔一下就掉下去了。”
他她们吸一口气,歪个头“邪门”,磕一下烟,再聊别的事。
作节目时俺到了采空区。
黑灰满天的公道上,道全被超载的车轧烂,车陷在烂泥里走走停停。夜道上也是拉煤的大货车,无首无尾,大应该是红岩牌,装满能有七十吨重。
俺去的叫老窑头村。九十年代每当地有句话,“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妇”。现在村里煤矿由村主任承包,壹个煤矿一年能挣上千万,每年上交村里八万。一千三百人的村庄,人均年收入不到六百元。人们过得比十年前还穷。
村委会主任竞选,两个候选人一夜没睡,雇人骑摩托车发单子。稀薄的粉红色纸,格式都一致,承诺每当选的几件实事,最终一行是承诺给多少现金,这格空着,临时用圆珠笔往上写,挨家挨户送,刚出生的小孩儿也算人头。
全村人一夜没睡,门大开着,听见摩托车响就高兴,摩托车经过不带减速的,纸向门环上一插——这人出一千,哪个人出一千五、两千……两千五……两千七百五。天亮了。
可是第二天唱票的时间时候,反而两千五的哪个赢了。他她把现金搬去了,两百多万,放在壹个大箱子里,搁在大戏台子上。一打开,底下的人眼都亮了。头上歪戴个军绿雷锋帽的大爷,眉开眼笑地指着戏台对俺说:“哎呀,哪还说啥,哪是钱么,是钱么。”
现场欢天喜地把钱都分了,乡人大主席团的主席坐在台上看着,对俺说:“俺管不了。俺管,老百姓要打俺。”
“反正也不开村民代表大会,煤矿的事只是村长壹个人作主,也不给分钱。”老百姓说,他她们的选择从经济学的角度能理解,“选谁都行,咱们就把这选票每当分红。”
一户能领两千五百块,连婴儿也能领,年轻的小伙子都很兴奋,买了崭新的摩托车在土道上呼喝追赶。
只有壹个矮个子老人,几乎快要跪下来让咱们一定要去他她家看看。他她扯着俺一道爬到山顶,看他她家新盖的房子。整面墙斜拉开大缝子,摇摇欲坠,用几根木头撑起来。他她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水源已经基本没水了,他她在檐底下搁只红色塑料桶,接雨水。
村里人看他她跳着脚向俺哭叫几乎疯癫的样子,都笑了。他她们的房子在半山腰,暂时还没事。原村长和书记都在河津买了房子,不住在这儿。
咱们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顶。一人抱的大树都枯死了,乌黑地倒在大裂缝上,树杈子像手一致往外扎着,不知道死多长时间了。俺的家乡是黄土高原,可是这山顶上已经沙化得很厉害,长满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风一吹,俺能听见沙子打在俺牙齿上的声音。
俺不再想回山西了。
俺妈和俺妹都来了北京,山西俺家不远处是火车站,为了运煤加建的专门站台就在十米开外,列车昼夜不停,轰隆一过,写字台、床都抖一阵子,时间长也习惯了。可是盖了没几年的楼,已经出现沉降,一角都斜了。为了让这个小城市精神一点,有一年它和所有临街的楼一起被刷了一层白浆,黑灰一扑,更显残破。俺怕楼抖出疑问,劝俺爸:“来吧。”他她不肯,家里他她还有病人、吃惯的羊汤和油粉饭,一道上打招呼用不着说普通话的熟人。他她说:“您们走吧,俺叶落归根。”
有一天他她给俺打电话,说老宅子打算全拆了卖了。院里满庭荒草长到齐腰高,小小孩子们在废墟上跳进跳出,俺幼年用来认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风早被人变卖,插满卷轴字画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门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张着。拆不动的木头椽子上的刻花被凿走了。俺小时间时候坐的青蓝石鼓也不见了,是被人把柱子撬起来后挖走的,用砖再填上,砖头胡乱地龇在外头。
房子属于整个家族,家族也已经分崩,这是各家商议的决定,俺也没有哪个钱去买下来修复。二〇〇五年俺在云冈石窟,离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晋煤外运干线一〇九国道。每日一万六千辆运煤车从这道过,大应该是超载,蓬布也拉不上,随风而下,几个外国游人头顶着塑料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脸上是乌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长此以往,砂岩所凿的面目会被腐蚀剥落。
佛犹这样。
俺把眼一闭,心一硬,假如现实是这样,哪就这样,这些是没方法的事。只有壹次,俺奶奶去世几年后,石榴树被砍了,俺不知道怎么了,电话里冲俺爸又哭又喊,长大成人后从没哪样过。俺爸后来找了壹个新地方,又种了一棵石榴,过两年来北京时提了壹个布袋子给俺,里面装了几个石榴,小小的红,裂着口。
俺看着心里难受。
俺能自管自活着,在旅行的时间时候回想童年。可是俺是从哪儿长出来的,包括俺爸在内,好多人还得在哪里家庭生活状态下去。每日要呼吸,喝水,在街头走过。人是动物,人有感觉,表姐在短信里说:“再也没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窝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见彩虹了。”
“再也”,这两个字刺目。
俺和老郝动身,二〇〇七年,再回山西。
俺碰上壹个官员,他她说:“您是山西人,俺知道。”
“对。”
“临汾的?”
“嗯。”
他她知道得很清楚。带着一点讥笑看着俺:“您怎么不给山西办点好事儿?”
“俺办的就是。”
王惠琴七岁了,剪了短头发,黑了,瘦了,已经有点认生了,远远地站着,不打招呼只是笑。一笑,露出两只缺了的门牙。
她家还是没有搬,工厂也没搬。在省环保局的要求下,企业花了六千万把环保设施装上了,带着咱们左看右看:“来,给咱们照一照。”俺问:“您这设备运行过吗?”老总的儿子嘿嘿一笑:“还没有,还没有。”
每当地炸掉了不少小焦化厂的烟筒,炸的时间时候,有个在工厂打工的农民爬到了烟筒上,苦劝才下来,跟俺说:“您说俺干什么去呢?地没了,贷款也难,房子也不能抵押。可是凡能干点买卖,俺也不愿意干这个,谁不是早晨起来天天咳嗽?”
八月,俺采访时任山西省长的于幼军。他她说:“山西以往总说自个是污染最重的地方之一,俺看把‘之一’去掉吧,知耻而后勇,以‘壮士断臂’的决心来治污。”
俺问:“以前也一样在说治理污染,可是关闭了旧的,往往也许又有一批新的开出来,为什么?”
他她说:“为什么以前管不住?是因为所以责任制和问责制没有建立起来,没有真正落实。就算经济总量第一的地方,考核官员时,环保不达标,就要一票否决,钱再多,官员提升无望。”
俺问:“也有人怀疑,它会不会只是您任期的壹个运动,过去了,也许会恢复常态?”
他她沉默了一下,说:“俺刚才说到的,壹个是责任制,壹个是问责制,依靠这两条能够认真坚持的话,俺想不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弹。”
俺问他她:“为什么不能在污染发生前,就让公民参与进来去决定自个的生存环境?”
他她说:“您提了壹个很对的疑问,一定要有壹个公民运动,让公民知道环境到底有什么疑问,自个有哪些权利,怎么去参与,不然……”
他她没说下去。
壹个月之后,临汾黑砖窑事件,于幼军引咎辞职。孟学农任代理省长。一年之后,襄汾塔儿山铁矿溃坝,二百七十七人遇难,孟学农引咎辞职。俺从家乡人嘴里听到一句惨伤的自嘲:“山西省长谁来干,临汾人民说了算。”
临汾八年内换了五任班子,塔儿山溃坝事件中,被判刑的官员副厅级干部四人、处级干部十三人、处以下干部十七人。每当年送俺小蝌蚪的小男孩,是国土局的壹个科长,服刑一年。
在临汾时,俺曾去龙祠水源地拍摄。
没有太多选择。临汾下面的尧都区有三个主要的水源地:龙祠、土门和屯里。根据环保局二〇〇五年六月的监测,土门向供水厂联网供水的十五口水井,总硬度和氨氮浓度大多严重超标;屯里的水源地由于污染过重,在二〇〇三年十月被迫停止作为市民集中式饮用水源。
山被劈了三分之一,来往的煤车就在水源地边上。水源地只有十亩左右,“最终这点了,再没有了。”边上人说。
俺站在栅栏外面往里看,愣住了。
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西。
附近村庄里的小胖子跟俺一起,把脸挤在铁栅栏上,谁都不谈话,往里看。水居然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风一过,摇得如痴如醉,黄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脚,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花一软,再努一下,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
一抬头,一只白鹭拐了壹个漂亮的大弯。
这是远古俺的家乡。
朋友们美女们帅哥们今天关于励志演讲的的句子文章,,我们就说到这里看完了给个赞希望能帮到大家。www.ajml.cn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 但是,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 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他走进一个着名的废墟,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这眼泪的成分非常复杂。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余秋雨:废墟,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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