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哀歌

　　……象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壹个充满了哀愁和情感的古传说，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所以有了情感。阿德荔茵或者色尔薇。

　　奥蕾丽亚或者萝拉。法兰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悦耳的，使人想起纤长的身段，纤长的手指。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闪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俺不能不对咱们这古老的国家抱一种轻微的怨恨了，每当俺替这篇哀歌里的姊妹选择名字，思索又思索，终于让她们为三个无名的姊妹。三个，或者七个，不吉祥的数目，梅特林克的数目。并且，俺为什么看见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点寒冷呢，因为所以想起哪些寂寂的童时吗？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壹个时代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到了某种年纪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与咱们这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情感已有了少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咱们已看见了少些勇敢的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可是俺是更动容感慨于哪些无望的度着寂寂的光阴，沉默的。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不要提起斯宾诺莎和什么机械宇宙观了，就凭咱们一点人事的感受，少些零碎思想，一种直觉，无疑的咱们对于自个的“明天”毫不能为力，冥冥之手在替咱们织着锦，匆促的，可是又胸有成竹的，谁能看见哪反面呢？

　　谁能知道哪尚未完成的图样呢？

　　咱们的祖母，咱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所以即使是想象，也要凭藉一点亲切的记亿。咱们的姊妹，正如咱们，到了壹个多变幻的歧路途。最使咱们怀想的是咱们哪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和哪些快要消逝了的闺阁家庭生活状态。呃，咱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的关了窗门。

　　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壹个枕套，一幅门帘，厌倦的可是又细心的赶着自个的嫁装。嫁装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哪么新箱子旁边是少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装，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每当她打开哪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可是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咱们的想象吧。关于俺哪些姑姑，俺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俺只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俺没有听见过，俺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俺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哪时间时候，若把俺独自放在哪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俺会发出一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俺倒是有一点喜欢哪花园里的水池，和哪乡间少有的三层楼的亭阁，曾引起俺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哪阴暗的走廊去攀登。俺哪些姑姑时常穿过哪阴暗的走廊，跑上哪曲折的楼梯去眺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俺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和咱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哪天井，和哪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俺哪比较纤长、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哪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咱们离开哪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壹个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咱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上了。

　　咱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音，咱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俺祖父的意见，依他她哪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手写书的意见，哪个方向盘在哪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所以，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俺祖父是壹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相信着。谁要怀疑哪古老的神秘的知识，去同他她辩论吧。而他她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诵了许多夜了。使咱们迷惑的是哪禳解没有效力，首先，壹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了，随后，连接的死去了俺叔父家壹个(www,ajml,cn)三岁的小妹，和俺哪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俺的记忆是比较悠长，可是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锁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老人辈打纸叶子脾，壹个呵欠。和俺哪些悠长又简单的童时一同禁闭在哪寨子里。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壹个古传说，充满了情感和哀愁。远远的，教堂的高阁上飘出宏亮，深沉，伤佛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可是咱们的城堡是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的，终于爬过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哪是很准确的时计，使俺知道应该在什么时间时候跑下碉楼去起始开端俺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哪些古老的神秘的书籍，如咱们的父亲，咱们的祖父的童时一致。而俺哪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的可是又细心的赶着自个的嫁装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有都会消逝的。所有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咱们悲哀时哪短语使咱们快乐，咱们快乐时它又使咱们悲哀。咱们已在异乡度过了少些悠长又简单的岁月了，咱们已有了少些关于别的宅舍和少女的记忆了。凭在驶行着的汽船的栏杆上，江风吹着短发，刚从乡村逃出来的少女，或是带着少些模糊的新的观念，随人飘过海外去了又回来的少女，从她们的眼睛，从她们微蹙的眉头，咱们猜出了什么呢？

　　想起了咱们哪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吗？咱们已离家三年，四年，五年了，在长长的旅路途的劳顿后，咱们回到乡土了，壹个最晴朗的日子，使咱们十分惊异哪些树林，小溪，道道没有变更，咱们已走到家宅的门前。门发出衰老的呻吟。已走到小厅里了，哪些磨损的漆木椅还是排在条桌和两侧，桌上还是立着壹个碎胆瓶，瓶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插，使咱们十分迷惑：是闯入了时间的“过去”，还是哪里的所有存在于时间之外。最终，在母亲的鬓发上咱们看见几丝银色了，从她激动的不连贯的絮语里，知道有些老人已从缠绵的病痛归于永息了，有些壮年人在一种不幸的遭遇中离开世间了。就在这种迷惑又动容感慨的情景里俺听见了俺哪第三个姑姑的最终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遗忘了。可是每当她的剪影在咱们心头浮现出来时，可不是如阿左林所说，咱们看见了壹个花园，一座乡村的树林，和哪些蒙着灰尘的小树，和哪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