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狗

　　俺初到重庆，住在一间湫溢的小室里，窗外还有三两窠肥硕的芭蕉，屋里益发显得阴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惨欲绝。可是凄凉中毕竟有些诗意，旅中得此，尚复何求？俺所最感苦恼的乃是房门外的哪一只狗。

　　俺的房门外是一间穿堂，亦即房东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久卧着一条脑满肠肥的大狗。主人从来没有扫过地，每餐的残羹剩饭，骨屑稀粥，以及小儿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罗棋布着，由哪只大狗来舔得一干二净。假如有生人走进，狗便不免有所误会，以为是要和他她争食，于是声色俱厉的猛扑过去。在这一家里，狗完全担负了“洒扫应对”的责任。“君子有三畏”，猘犬其一也。俺知道性命并无危险，可是是每次出来进去总要经过他她的防次，言语不通，思想亦异，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酿成冲突，日久之后真觉厌烦之至。其间曾经谋求种种对策，一度投以饵饼，期收绥靖之效，不料饵饼尚未啖完，乘俺返身开锁之际，无警告的向俺的腿部偷袭过来，又一度改取“进攻乃最好之防御”的方法，转取主动，见头打头，见尾打尾，虽无挫衄，然积小胜终不能成大胜，且转战之余，血脉偾张，亦大失体统。所以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饮茶。不过使俺最难堪的还不是狗，而是他她的主人的态度。

　　狗从桌底下向俺扑过来的时间时候，假如主人在场，俺心里是存着一种奢望的：俺觉得狗虽然也是高等动物，脊椎动物哺乳类，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俺是属于较近似的一类，俺希望他她给俺少些援助或同情。可是是俺错了，主客异势，亲疏有别，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场。俺并不是说主人也帮着狗狺狺然来对付俺，他她们尚不至于这样的合群。俺是说主人对俺并不解救，看着俺的狼狈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种得意之色，面带着笑容对狗嗔骂几声：“小花！您昏了？连×先生您都不认识了！”骂的是狗，用的是让俺所能听懂的言语。哪弦外之音是：“俺已尽了管束之责了，您假如被狗吃掉莫要怪俺。”然后他她就像是在罗马剧场里看基督徒被猛兽扑食似的作壁上观。俗语说：“打狗看主人”，俺觉得不看主人还好，看了主人俺倒要狠狠的再打狗几棍。

　　后来俺疏散下乡，遂脱离了这恶犬之家，听说继续住哪间房的是一位军人，他她也遭遇了狗的同样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样的待遇，可是是他她比俺有方法，他她拔出枪来把狗每当场格毙了，俺于称快之余，想起哪位主人的悲怆，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别是，残茶剩饭丢在地下无人舔，主人势必躬亲洒扫，其凄凉是可想而知的。

　　在乡下不是没有犬危。没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应付的，除了菜花黄时的疯犬不计外，普通的野犬应该是些不修边幅的夹尾巴的可怜的东西，就是汪汪的叫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不像人家豢养的狗哪样振振有词自成系统。有些人家在门口挂着牌示“内有恶犬”，俺觉得这比门里埋伏恶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俺遇见过埋伏，往往猝不及防，惊惶大呼，主人闻声搴帘而出，嫣然而笑，肃客入座。从容相告狗在近期咬伤了多少人。这是一种有效的安慰，因为所以俺之未及于难是比较可庆幸的事了。可是是俺终不看透，他她为什么不索兴养(www,ajml,cn)一只虎？来壹个吃壹个，来两个吃一双，岂不是更为体面么？

　　这道理俺终于看透了。雅舍无围墙，而盗风炽，于是添置了一只狗。一日邮差贸贸然来，狗大咆哮，邮差且战且走，蹒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俺顿有所悟。他人的狼狈永久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交的人同样的可笑。养狗的目的地就要他她咬人，至少作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他她生蛋一致，假如一只狗像一只猫一致，整天晒太阳睡眠，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巡而去，俺想不可是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认为狗是克尽厥职，表面上仅管对客抱歉，内心里是有一种愉快，觉得俺的这只狗并非是挂名差事，他她守在岗位上发挥了作用。所以对狗一面诃责，一面也必须要嘉勉。所以脸上才泛出哪一层得意之色。还有衣裳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获俺心”之感。所可遗憾者，有些主人并不以衣裳取人，亦并不以衣裳废人，而这种道理无法通知门上，有时不免要慢待佳宾。不过就大体论，狗的眼力总是和他她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这样多的人家都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