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蒸发

　　心里医生静静聆听躺在他她跟前的男人，描述“亲眼目睹”的怪异现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犹有余悸：“就是一觉醒来，它，忽然不见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来，准备去interview。这回面试胸有成竹，政府部门早就虚位以待，所有只是程序上依靠而已。

　　男人是本届香港大学一级荣誉毕业生。他她将是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壹个莫名其妙的转变，令他她堕入深渊。

　　他她住在风景优美的近郊，三层楼房的顶层，推窗外望，刚好是个水深约两三米的湖泊，面积颇大，时有水鸟栖息觅食，一片祥和，与世无争。

　　他她是人中之凤，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没话说了。女朋友念新闻系，比他她低一届。在电视台实习，累了，特别爱在他她窗前湖畔欣赏黄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俺还以为自个眼花，看不真切，可是哪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点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水全流走，最终连塞子也不见了。”

　　眼前只是壹个干涸的巨坑。

　　男人伤心地望着这残局，他她不看透：

　　“为甚么俺天天见着，实实在在的一致东西，忽然人间蒸发？”

　　心理医生顺从他她的思维，问：

　　“以前有无半点不寻常的状况？”

　　“没有。是一夜之间的事。”

　　“唔。”医生沉吟，“比如水位起始开端下降，发生灾难，有工程进行，维修……之类？”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护环境为重，谁会蓄意破坏？”

　　“近日可有暴风吹雨打？”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过一场豪雨。”

　　医生释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蚀的石灰岩，或早已被冲击得漏洞处处，哪么一场豪雨，便如负重的骆驼背上最终一根稻草，全然崩溃也说不定。”

　　医生很满意自个的推断：

　　“一旦穿洞，破裂，湖水迅速自该处流干，渗入地底，再无觅处。只剩下壹个深坑吧。”

　　壹个没有水的湖泊，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湖泊”了。

　　“医生，”男人无奈地诉说，“这是天文地理的常识，俺怎会没想过？”

　　“哪有甚么疑问？”

　　“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心理医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病人，装作闲话家常：

　　“近期睡得好吗？都作些甚么梦？”

　　“俺不是作梦！”男人生生命气了，“俺是亲身作了历史见证，哪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人间蒸发掉。”

　　男人正视心理医生：

　　“师兄，俺也是同门、本行，俺也跟您一致，是位心理医生，有没有毛病俺怎么会不清楚？俺找您来诉说，只不过更希望确认俺说的不是壹个‘梦’，而是‘其实事实’！”

　　“您还有其它发现吗？”

　　“必须！”

　　“还有些甚么，是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掉的呢？”

　　“是——”男人喉头用力一咽，道：“人。”

　　男人起始开端有点恐慌，有点颤抖，他她坐起来，抓住医生的手。“请您相信俺，俺怕！”

　　他她发现，四下有些人不见了——

　　他她去拜访他她的教授，送上花篮和水果作为毕业生的致意，可是教授不见了。

　　声誉超卓为民请命的医生，不见了。只剩听诊的器具和未开完的药方。

　　少些本来在电台、电视上洪钟一致的声音，忽然噤若寒蝉，或遭中止合约，或退出江湖，就如严冬早至。

　　还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壹个壹个，下落不明。

　　还在逮饭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只剩下个凹陷带余温的空位。人呢？睡在床上、走在道上、上香致祭、给朋友写信、看电影、通着电话、着作一本书、唱着歌……三十秒之内，就蒸发了，半点风声也没有。

　　之后，亦失去联络，再无消息，没法解释。

　　他她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来了，遍寻不获。假如壹个人变心，必有先兆，可是蒸发，像溶入空气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号：

　　“财富、体温、声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随哪个美丽的湖泊不见了。”

　　心理医生觉得男人不可是有妄想症，还严重抑郁，精神分裂。

　　“不会的。”他她安慰他她：“俺不是活生生在您面前吗？”

　　“活生生的人，他她体内某些东西也在不动声色地蒸发掉了。”男人愤怒，“您还没发觉吗？亏您还是优秀的专业人士，一点危机臆想到也没有——您本身也有病！”

　　医生不悦，可是按捺着：

　　“好，您告诉俺，壹个好好的人，体内有些甚么东西能够无端蒸发这样怪异？”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气啦、尊严啦、硬的膝盖啦、软的良心啦、挺直的脊梁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义无反顾的方向盘感啦……还有安全和自由！”

　　医生微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甚么？”

　　“您把手伸出来，抓少些给俺看。”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您抓。”

　　男人的手指东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图抓住少些甚么……

　　“医生医生！”他她蓦地惊骇叫嚷，“俺的手……俺的手也蒸发掉了！俺的手忽然不见了！医生，救俺！”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不也许有“人间蒸发”这回事。

　　男人被送进精(www,ajml,cn)神病院。

　　在该处，不管您是何种原因被关，不管您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无病，天天会被迫服用一式一致的精神病药物，接受一式一致的疗程，即使身体不适应，健康受影响妨碍，所有人，病历表上应该是“疯子”。

　　渐渐，里头关的真的变成疯子了。

　　至于哪个湖泊——

　　咱们几乎忘了主角。哪个美丽的一夜之间不见了的湖泊，怎么会蒸发？它仍在，它就是精神病院中壹个硕大无朋的浴池，疯子们天天跳进去泡澡。像三岁小孩一致的天真快乐无忧。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她们看透：世上曾经有过这么壹个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