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谈“流浪汉”

　　每当人生生命观论战已经闹个满城风吹雨打，朋友们都谈厌烦了不想再去提起的时间时候，俺一天忽然写一篇短文，叫作《人死观》。这件其实事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挨思想落后的罪名，后来仔细一想，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这字应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俺却又来喋喋，谈哪和“君子”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汉”Vagabond，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可是是想写文章，哪能够顾到哪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哪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每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翻作“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可是是俺觉得都失丢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d既不象走江湖的卖艺为生，也不是流氓哪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带有贬骂的意思，Vagabond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的时间时候，俺只好暂用“流浪汉”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式的。俺以为Gentleman，Vagabond这些字所以这么刁钻古怪，是因为所以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原来的意义已消失。于是每一个人用这个字时间时候都添些自个的意思，这字的涵义越大，更加好活用了。所以在中国寻不出壹个能够引起哪么多的联想的字来。本来Gent一eman、Vagabond这二个字和财产都有关系的，壹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的公子，壹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光蛋。因为所以有钱，自然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俗，更不至于跟人铢锱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一eman这字的意义就由世家子弟一变变作斯文君子。所以现在咱们不管壹个人出身的贵贱，财产的有无，依靠他她的态度是温和，作人很正直，咱们都把他她每当作Gent一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节，也能答辩道：“俺虽然穷，却是个Gent一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演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哪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随便混过去的人们。他她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每当。可是是他她们整天随遇而安，倒也无忧无虑，他她们过惯了放松的家庭生活状态，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胡里胡涂地用光，对人们必须是很慷慨的。他她们没有身家之虑，作事也就痛痛快快，并不象富人哪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趣味的谎语。他她们万事不关怀，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她们没有责任心。他她们与世无件，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地整天数自个的好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他她们的行为是胡涂的，他她们的心肠是好的。他她们是大个顽皮小孩，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她们脑里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脸春风，老是笑迷迷的，少些机心也没有。……咱们现在把凡是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作Vagabond，就是他她们是王侯将相的子孙，生平没有离开家乡过也不碍事。他她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些相像，可是他她们又不像侠客哪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她们对于伦理观念，没有哪么死板地痴痴着。俺不得已只好翻作“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所俺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致，终身未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er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限地颂扬。他她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她说：“流浪汉对于多事情的确有他她的特别意见。比如他她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孩时间时候对于他她的感情也是跟着年纪热烈起来，他她俩结合后大概或许也能好好地过活，他她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她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她请人们来家里逮饭或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您是没法子说服他她。他她自个有他她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她自个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她以为他她是为自个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她的朋友的缘故；他她把得到壹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哪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的母亲特别怕他她──并不是因他她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作个善良的男人，或者对朋友不忠，可是是他她的手不像他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她对于外表丝毫也不讲究。他她结交朋友，不因为所以他她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她们的性情，他她们的好心肠，他她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他人看不出的处。所以他她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她的踪迹。俺相信他她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她得到许多优势。他她对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她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似壹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道，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道上碰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哪坐在四轮马车里骄作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咱们因为所以这无理的骄作，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于哪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俺再由另壹个观察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这样子少些少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推是哪位叛教分子纽门G,H,Newman（纽门，英国作家，红衣主教）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质》。纽门说：“说壹个人他她从来没有给他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能作‘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使同他她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她人行动是取赞同合作态度，自个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她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所有意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所有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她最关心的是使每一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个家里一致。”这样小心翼翼的君子，咱们必须很愿意和他她们结交，可是是若使天下人应该是这么俺让您，您体贴俺，扭扭捏捏地，谁也应该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和他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您将就俺，俺将就您，朋友们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地，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地球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咱们不得不去欢迎哪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她对于自个一时兴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开作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达成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他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她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或许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她哪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能使这麻木的地球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哪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俺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

　　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所以没有她们，哪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丢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个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个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所以他她已经作到无人无俺的境地，哪一刹哪间的冲动是他她惟一的指导，他她自个爱笑，也喜欢看他人的笑容，别的他她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为他她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他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朋友们吃，有酒朋友们喝，有话朋友们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能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能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臆想到他她人，人们却反觉得他她是最好的伴侣，在他她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她哪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应该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使他她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她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他她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

　　他她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每当的尊敬；有些制度他她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她还以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她礼遇牧师，自个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他她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并不只是因为所以他她的哲学教他她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她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应该是这样。”这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可是是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所以他她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由上天偷来作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雷诺兹，英国画家）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她的密友约翰生（就是哪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她说：“Reynolds您对于谁也不恨，俺却爱哪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生命微妙的观察，他她通常冲口而出的牢骚应该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goodhater）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俺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道怎样恨人，怎样爱人。他她对于宗教不是拼命地相信，就是尽力地嘲笑。Donne（约翰·顿，英国教士，诗人），Herrick（罗·赫里克，英国传教士，诗人），Celleni（B·塞里尼，意大利作家，雕刻家）应该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她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伏尔泰），Nietzsche（尼采，德国哲学家）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教。在人生生命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咱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所有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每当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太寂寞了。咱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哪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所有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个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个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朋友们一起乱来，对人们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道，朋友们必须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明了。每当浊酒三杯过后，朋友们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哪时人们才有真正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俺佛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俺最怕哪人生生命的旁观者，所以俺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会不倦地温读，听人提到Addison（爱迪生，英国诗人，散文家）的旁观报就会皱眉，虽然俺也承认他她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可是是俺怕他她哪像死尸一般的冰冷。纽门自个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gentlenessandeffeminacyoffeel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风光，他她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她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您死俺活。不管流浪汉的最终怎样，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是有力的，充满趣味的，他她没有白过一生，他她尝尽人生生命的各种滋味然后再高兴地去死的国土里邀游。这样在人生生命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咱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哪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她却无时不尽量地享受生之乐。守己安分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个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无受到生命的优势，可惜太迟了，连追悔的时间时候都没有。他她们对于生命好似守财虏的念念不忘于金钱，不过守财虏还有夜夜关起门来，低着头数血汗换来的钱财的快乐，爱惜生命的人们对于自个的生命，只有刻刻不忘的担心，连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情也没有，守财虏为了金钱缘故还肯牺牲了生命，比哪什么想头也消失了，光会顾惜自个皮肤的人们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给他她哪份应得的快乐。用句罗素的老话，流浪汉对于自个生命不取占有冲动，是被创造冲动的势力鼓舞着。实在说起来，宇宙间万事方物流动不息，哪里真有常住的东西。只有灭亡才是永存不变的，凡是存在的天天总脱不了变更，这真是“法轮常转”。WalterPater（裴特尔，英国散文家）在他她的《文艺复兴研究》的最终曾将这个意思说得非常美妙，可惜写得太好了，不敢翻译。尤其生命是瞬刻之间，变幻万千的，不跳动的心是属于死人的。

　　所以除非顺着生命的趋势，高兴地什么也不去管望前奔，人们绝不能够享受人生生命。近代小品文家Jackson（杰克逊，美国法学家）在他她哪篇论“流浪汉”文里说：“流浪汉如人生生命命的波涛汹涌的狂潮里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不把生命紧紧地拿着，（普通人将生命握得太紧，反把生命弄僵化死了）却作生命海中的弄潮儿，伸开他她的柔软身体，跟着波儿上下，他她感觉到处处触着生命，他她身内的热血也起共鸣。最能够表现流浪汉这种精神的是美国放口高歌、不拘韵脚的惠提曼（Walt Whitman）。他她哪本诗集《草之叶》（LeavesofGrass）里句句诗都露出流浪汉的本色，真可说是流浪汉的圣经。流浪汉家庭生活状态所以哪么有味一半也由于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是很危险的。踢足球，每当兵，爬悬崖峭壁……所以会哪么饶有趣味，危险性也是壹个主因。在这个单调寡趣，平淡无奇的人生生命里凡有血性的人们经常常常觉到不耐烦，听到旷野的呼声，原人时代啸游山林，到处狩猎的自由化作咱们的本能，潜伏在黑礼服的里面，所以咱们时时想出外涉险，得个更充满的不羁家庭生活状态。万顷波涛的大海谁也知道覆灭过无千无数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许多盎格罗萨格逊的小孩恋着海上危险的生涯，宁愿抛弃家庭的安逸，违背父母的劝谕，跑去过碧海苍天中劳累的水手生涯。海所以会有哪么大的魔力就是因为所以它是世上最险的地方，而身心健全的好汉哪个不爱冒险，爱慕海洋的家庭生活状态，不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以海洋能够有小说家们像Marryat（墨雅特，英国小说家），Cooper（科伯，英国诗人），Loti（洛蒂，法国小说家），Conrad（康拉德，英国小说家），等等去描写它，而他她们的名着又能够博多数人的同情。蔼理斯曾把人生生命比作到跳舞，若使地球真可说是个跳舞场，哪么流浪汉是醉眼朦陇，狂欢地跳二人旋转舞的人们．规矩的先生们却坐在小桌边无精打采地喝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怅惆。

　　流浪汉在无限量地享受每当前家庭生活状态之外，他她还有丰富的幻想作他她的伴侣。Dickens（狄更斯，英国小说家）的《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里面的Micawber在极穷困的环境中不断他她说：“咱们快交好运了。”这确是流浪汉的本色。他她总是乐观的，走的老是蔷薇的道。他她相信前路途一定会光明，他她的将来果然会应了他她的预测，因为所以他她一生中是没有一天不是欣欣向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她还是肯定人生生命，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后，他她的泪珠已滋养大了希望的根苗。他她信得过自个，所以他她在事情还没有作出以前，就先口说莲花，说完了，另壹个新的冲动又来了，他她也忘却自个讲的话，哪事情就始终没有干好。这种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对在前，可是这类英气勃勃的矛盾是多么可爱！蔼理斯在他她的名着《生命的跳舞》里说：“咱们天天变更，地球也是天天变更，这是顺着自然的道，所以咱们表面的矛盾有时就全体来看却是个深一层的一致。”（他她的话大概或许是这样，一时记不清楚。）流浪汉跟着自然一团豪兴。臆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是多么有力。行为不一定是天下所有主意的唯一归宿，有些微妙的主张只待说出已是值得赞美了，作出来或者反见累赘。神话同童话里的地球哪个不爱，虽然谁也知道这是不能实现的。流浪汉的快语在惨淡的人生生命上布一层彩色的虹。这就很值得咱们谢谢了，并且有许多事情起先自个以为不能胜任，若使说出话来，所以不得不争取去干，倒会出乎意料地达成成功；倘然开头先怕将来不好，连半句话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碍，就随它去，哪么咱们的作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作咱们争取的刺激，家庭生活状态才有兴味，才有发展。就是有时失败，富有同情的人们定会原谅，尖酸

　　刻薄人们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值一文的。咱们的行为全藉幻想来提高，所以Masefield（梅斯菲尔德，英国文学家）说：“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会灭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家庭生活状态的经纬。流浪汉心里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干出离奇矛盾的事情。什么传统正道也束缚他她不住，他她真可说是自由的骄子，在他她的眼睛里，地球变作天国，因为所以他她过的是天国里的家庭生活状态。

　　若使咱们翻开文学史来细看，许多大多高文学家全带有流浪汉气味。Shakespeare（莎士比亚）偷过去时人家的鹿，Ben,Jonson（本。约森，英国诗人，剧作家），Marlowe（马娄，英国作家，诗人）等应该是MermaidTavern这家酒店的老主顾Goldsmith（古尔德史密斯，爱尔兰文学家）吴市吹箫，靠着他她的口笛遍游大陆，Steele（斯蒂尔，英国散文家）整天忙着躲债，CharlesLamb(兰姆，英国作家)，LeighHunt(享特，英国作家)颠头颠脑,吃大烟的Coleridge(柯勒律治，英国诗人，哲学家)，DeQuincey(德昆西，英国散文家)更不用讲了，拜伦，雪莱，济茨哪是谁也晓得的。就是Wordsworth（华兹华斯，英国诗人）哪么道学先生神气，他她在法国时间时候，也有过壹个私生女，他她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就是说这个女孩。目光如炬专说精神家庭生活状态的塔果尔，小孩时间时候最爱的是逃学。Browning（勃朗宁，英国诗人）带着人家的闺秀偷跑，Mrs,Browning（勃朗宁夫人）违着父亲淫奔，前数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狄更斯）年青时许多不轨的举动，其他她如Swinburen（斯文伯恩，英国诗人，批评家），Stevenson（斯蒂文生，英国小说家）以及《黄书》杂志哪班唯美派作家哪是更不用说了。为什么偏是流浪汉才会写出许多不朽的书，让后“君子”式的大学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头一下因为所以流浪汉敢作敢说，不晓得掩饰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她的话真挚动人。有时加上些瞒天大谎，哪谎却是哪样子大胆子地杜撰的，一般拘谨人和假君子所绝对不敢说的。谎言所以有谎言的真实在，这真实是扯谎者的气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学是个性的结晶，个性越显明，越能够坦白地表现出来，哪作品就更有价值。流浪汉是具有出类拔萃的个性的人物，他她们的

　　思想同行事全有他她们的特别性格的色彩，他她们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她们能够把这种怪异的性格跃跃地呈现于纸上。斯密士说得不错：“天才最强大脑是个流浪汉”，希腊哲学家讲过知道自个最难，所以在地球文学里写得好的自传很少，可是地球中所流传几本不朽的自传全是流浪汉写的。Cellini（B·塞里尼，意大利雕刻家，作家）杀人不眨眼，并且敢明看透白地记下，他她哪回想录（Memoirs）过了几千年还没有失去光辉。Augustine（奥古斯丁，古罗马思想家）少年时放荡异常，他她的仟悔录却同托尔斯泰（他她在莫斯科纵欲的事迹也是不可告人的）的忏悔录，卢骚的仟悔录同垂不朽。富兰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汉，不管他她怎样假装作正人君子，他她哪浪子的骨头总经常常常露出，依靠一念Cobbett（考贝特，英国新闻记者）攻击他她的文章就知道他她是多么古怪的壹个人。DeQuincey（德昆西）的《英国壹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这个名字已经能告诉咱们哪内容了。作《罗马衰亡史》的Gibbon（吉朋，英国历史学家），他她年青时间时候爱同教授捣乱，他她哪本薄薄的自传也是个愉快的读物。Jeffries（杰弗里斯，英国小说家）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面，除开游荡山林外，什么也不注意，他她哪《心史》是本冰雪聪明，微妙无比的自白。记得从前美国一位有钱老太太希望她的儿子成个文学家，写信去请教一位文豪，这位文豪回信说：“每年给他她几千镑，让他她自个鬼混去罢。”这实在是培养创造精神的无上方法。俺希望想写些有生气的文章的大学生不死滞在文科讲堂里，走出来每当一每当流浪汉罢。近期半年北大的停课对于中国将来文坛大有裨益，因为所以整天没有事只好逛市场跑前门的文科学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汉气息。这种千载一时的机会机遇，希望俺哪些未中业的同学们好好地利用，免贻后悔。

　　前几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国小说家Conrad（康拉德）在他她的散文集《人生生命与文学》内，谈到一位有流浪汉气的作家Luf-fmann，说起有许多小女读他她的书往后，写信去向他她问好，不禁醋海生波，顾影自怜地（虽然他她是老舟子出身）叹道：“俺平生也写过几本传说（俺不愿意无聊地假装自谦）既属纪实，又很有趣。可是没有女人用温柔的话写信给俺。为什么？只是因为所以俺没有他她哪种流浪汉气。家庭中可爱的专制魔王对于这班无法无天的人物偏动起怜惜的心肠。”流浪汉确是个可爱的人儿，他她具有完全男性，情怀潇洒，磊落大方，哪个怀春的女儿见他她不会倾心。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就是因为所以负心汉全是处处花草颠连的浪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头，他她哪痛快淋漓的气概自然会叫哪老被人拘在深闺里的女孩儿一见心倾，后来不管他她怎地负心总是痴心地等待着。中古的贵女爱骑士，中国从前的美人爱英雄总是如花少女对于风尘中飘荡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现。红拂的夜奔李靖，乌江军帐皇的虞姬，随着范蠡飘荡五湖的西施……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窑子爱姘马夫，现在电影明星姘汽车夫，姨太太跟马弁偷情也是同样的道理。总之流浪汉天生一种叫人看着不得不爱的情调，他她哪种古怪莫测的行径刚中女人爱慕热情的易感心灵。岂女人的心见着流浪汉会熔，咱们不是有许多瞎闹胡乱用钱行事乖张的朋友，经常常常向咱们借钱捣乱，可是咱们始终恋着他她们率直的态度，对他她们总是怜爱帮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汉是基督教里的魔鬼。可是哪个人心里不喜欢魔鬼。在莎士比亚以前英国神话剧盛行时间时候，丑角式的魔鬼一上场，朋友们都忙着拍手欢迎，魔鬼的一举一动看客必定跟着捧腹大笑。RobertLynd （林德，爱尔兰散文家）在他她的小品文集《橘树》里《论魔鬼》哪篇中说：“《失乐园》诗所说的撒可是在咱们想像中简直等于儿童传说里面伟大英猛的海盗。”凡是儿童都爱海盗，许多人念了密尔敦史诗觉得诡谲的撒可是比板板的上帝来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爱地方大多了，不是随便说得完，留得将来为文细论。

　　清末有几位王公贝勒常在夏天下午换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道旁口唱莲花向道人求乞，黄昏时间时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俺在北京住了几年，心中很羡慕旗人知道享乐人生生命，这事也是壹个证据。大热天气里躺在柳荫底下，顺口唱些歌儿，自在地饱看来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着半件轻轻的破衫，尝一尝暂时流浪家庭生活状态的滋味，这是多么知道享受人生生命。戏子的家庭生活状态也是很有流浪汉的色彩，粉墨登场，去博人们的笑和泪，自个仿佛也变作戏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几位很常上台串演，这也是他她们会寻乐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终人艺者之家，作壹个门弟于，他她自个不胜感慨，俺却以为这真是浪人应得的涅一。不管中外，戏子女优必定是人们所喜欢的人物，全靠着他她们是社会中最明显的流浪汉。Dickens（狄更斯）的小说所以会哪么出名，每回出版新书时间时候，要先通知警察到书店门口守卫，免得购书的人争先恐后打起架来，也是因为所以他她书内大脚色全是流浪汉，Pick-wick俱乐部哪四位会员和他她们周游中所遇的人们，《双城记》中的C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汉。《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浒》的鲁智深，《红楼梦》的柳二郎，《老残游记》的补残老是深深地刻在读者的心上，变成模范的流浪汉。

　　流浪汉自个一生快活，并且凭空地布下快乐的空气，叫人们看到他她们会高兴起来，说不出地喜欢他她们，难怪有人说：“自然创造咱们时间时候，咱们个个应该是流浪汉，是这俗世把俺弄成个讲究体面的规人。”在这点俺要学着卢骚，高呼“返于自然”。不管怎样，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剂，最依靠的强心针。就是把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一笔勾销，咱们也希望能够过个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同不好不坏，不进不退的先生们敷衍。写到这里，忽然记起东坡一首西江月，觉得很能道出流浪汉的三昧，就抄出作个最终罢！

　　照野弥弥浅浪，

　　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骄，

　　俺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

　　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枕绿杨桥，

　　杜字一声春晓。

　　顷在黄州，春(www,ajml,cn)夜行薪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锵，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