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父亲

　　咱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起始开端逐渐落到咱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俺都五零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她觉得自个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她是装的。他她看上去哪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咱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壹次他她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３米。俺见他她发过两次火，应该是对着老三、老四。俺和大哥不怎么怕他她，时常不听他她的话。咱们有自个的想法。咱们一到这个家，他她便把所有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应该是母亲说了算。他她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咱们一起起早贪黑。每日下地应该是他她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她嫌咱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道颠道不分。他她试着让俺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俺一慌就叫反。壹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俺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俺。俺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俺壹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个往好道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个多费劲。

　　咱们在太平渠使唤老了３头牛。有一头是黑母牛，咱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道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８岁了。８岁，跟俺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纪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俺印象最深的是哪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咱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的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致，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咱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咱们似乎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致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道，咱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哪时牛会格外用力，咱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哪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www,ajml,cn)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俺都快５０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咱们经常惹他她生气。他她说东，咱们说西。有一段时间咱们故意和他她对着干，他她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所以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咱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咱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可是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俺一样觉得俺不太明了父亲，对这个和咱们家庭生活状态在一起叫他她作父亲的男人，俺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他她会说书，讲传说，在哪些冬天的长夜里，咱们围着他她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哪些陌生的传说，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俺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她把咱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现在他她和母亲还有俺最小的小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她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她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俺去看他她时，常带点烟和酒。他她打开烟盒，自个叼一根，又递给俺一根烟---许多年前他她第壹次递给俺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俺不知所措。现在他她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俺不知道该给他她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俺都在他她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她偶尔问一句俺的家庭生活状态和上班，就像许多年前俺拉柴回到家，他她问一句"牛拴好了吗？"俺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