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家住龙华

　　一九八八年一二月一五日。

　　俺家住在上海西南角龙华。这是壹个古老的地名，一闭眼睛，就能引出不少远年遐想。可是在每当今上海市民心目中，龙华主要成了壹个殡仪馆的代名词。记得两年前学院宿舍初搬来时，许多朋友深感地处僻远，不便之处甚多。一位最达观的教师笑着说：“毕竟有一点方便，到时间时候觉得自个不行了，用不着向殡仪馆叫车，自个慢慢走去就是。”蒋星煜先生立即安慰道：“它不至于只会就地取材。”

　　俺素来是乐天派，相信能把这样的笑话轻松地说它几十年。近期竟然病了，而且不轻，说笑话稍稍有点勉强。请了病假，把学院的杂事推给几位朋友，又有点空闲读文学作品了。昨夜读的是霍达的《国殇》，才读两页，纸页就被泪水浸湿。他她们也是中年，他她们也是教授，全死了。

　　返观自身，俺有权利说一点他她们的死因。单为一项上班拼搏奋斗，再累也累不死人。最痛楚的是生命的分裂。已经被书籍和学问铸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匀出去一大半来应付无穷的烦人事。每件事应该是紧迫的，无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庄严的。于是，只好在敲门声和电话铃不会再响起的半夜，用凉水抹一把脸，起始开端翻开书籍、铺展文稿、拆阅来信。这又是壹个地球，自个正与各国同行征战。从来没有在这种征战中认输的习惯，哪就捂住呵欠，用杯杯浓茶来呐喊助威。天色微明，过几个小时又得去开会、谈话。累？必须，可是想想在军垦农场拼命的每当年，对自个身体忍耐力的自信又悄悄回来。闹钟响了，立即起床，全不理会病魔早已在屋角等待。

　　俺每当今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个篮子去买菜。菜场很远，要走过古塔和古寺。身体不好，走得慢一点，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这地方实在是有年代了，连唐朝的皮日休过龙华时都有一种怀古感：

　　今寺犹存古刹名，

　　草桥霜滑有人行。

　　尚嫌残月清光少，

　　不见波心塔影横。

　　想着这么漫长的历史，心气又立即浮动起来，真想动笔。这一年俺一样在《丰收》杂志上连载《文化苦旅》，想借山水古迹探寻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这项写作被壹个坚拒日久的行政任命阻断了，可是龙华真依靠补一篇。哪么苍老的目光通视着一座近代都市的兴衰，其中很有少些可说的话。哪怕是最浮滑的近代上海文人，他她们的精神幅度也不能不往来于古老的历史和现代的潮流之间。对这个课题研究得特别出色的是历史学家陈旭麓教授，应该把他她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人格结构和海派特征的文章，再找出来读一读。

　　买菜回来，赶快走进书房，陈旭麓教授的文章怎么也找不到，电话铃响了，接来一听，脸色大变。俺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电话中分明说的是：“陈旭麓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每当今下午二时在龙华殡仪馆举行！”

　　打电话的朋友特别叮咛：“您家在龙华，很近，一定要去。”

　　在俺的抽屉里还有陈旭麓教授的来信：“近来偶有空闲，到长风公园走走，自诩长风居士。”

　　可是是，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悼词证据，陈先生根本没有这般优闲。他她刚刚到外地参加五个学术讨论会回来，去世前几小时还在给研究生讲课，就在他她长眠之后的每当今，他她案头求他她审阅的青年人的文稿和自个未完成的书稿，还堆积如山。

　　俺自认是他她少有的忘年交，可是在吊唁大厅里，六七百人都痛哭失声，连以前从未听到过他她名字的汽车司机们也都在这个气氛下不能自持。他她是壹个在一九年前死了老婆，亲手把一大群小孩子带大的辛劳父亲；同时，他她又是一零零多位研究生的指导教师。他她不断地从家庭家庭生活状态费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济贫困学生，自个却承受着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都遇到过的磨难、折腾和倾轧。他她对谁也不说这所有，包括对自个的子女和学生，只是咬着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万人瞩目的地第一流水平。

　　他她走了，平平静静。他她的大女儿向来宾致谢，并低声向父亲最终道别：“父亲，每当今您的行装又是俺打点的，您走好，俺不能搀扶您了……”

　　仪式结束了。俺默默看看大厅里的种种挽联，擦不完的眼泪，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厅的西门里侧，俺看到了俺的另一位朋友献给陈旭麓先生的挽联，他她的名字叫王守稼。可是是，他她的名字上，竟打着壹个怪异的黑框！

　　连忙拉人询问，一位陌生人告诉俺：“这是咱们上海历史学界的不幸，接连去世两位！王守稼在给陈旭麓先生送挽联后，接受手术，没有达成成功。”哪人见俺痴呆，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这里，举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

　　俺实在忍不住了。站在王守稼书写的挽联前，为他她痛哭。就在刚才，俺还在厅堂里到处找他她。他她，今年四六岁，也是壹个少见的好人。早在复旦大学读书时，因家贫买不起车票，每星期从市西的家里出发，长路途步行去校园，却又慷慨地一再把饭菜票支援更贫困的外地同学。俺忘不了他她坦诚、忧郁、想向所有人倾诉又不愿意倾诉的目光。人越来越瘦，学术论文越发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文章越写越漂亮。论明清时期的经济、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备至。他她经常用宁波话讲着自个的写作计划，“还有一篇，还有一篇……”像是急着要在历史上找到身受苦难的病根。陈旭麓教授就曾对俺说，王守稼是他她最欣赏的中年历史学家之一。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极端繁忙，又极端贫困。他她的遗嘱非常简单：恳求同学好朋友帮忙，让他她年幼的儿子今后能读上大学。这也许是咱们这一代最典型的遗嘱。

　　是的，家住殡仪馆很近，明天，再去与守稼告别。

　　朋友们走了，俺还在。不管怎么样，先得把陈旭麓先生的几篇文章找出来，好好读读，再把俺关于龙华的哪篇《文化苦旅》写完。今夜就不写了，病着，又流了哪么多泪，早点睡。

　　篇后附记

　　以上这篇匆匆写于病中的日记或随笔，被江曾培兄拿到他她主编的《小说界》杂志发表了，没臆想到竞在文化界引起反响，并不知不觉地在壹次颇具规模的“上海人一日”征文中获得首奖。俺想这大概或许是由于评委应该是文人，对俺笔底流露的某种苦涩味也有一点切身感受的缘故。俺在文中提到要在《文化苦旅》中加一篇以龙华为题材的文章，致使不少读者经常问起，可是俺一样未能写出，真是抱歉。

　　龙华是不好写的。它长久默默地审视着上海的历史，而历史对它本身却没有过多的垂爱，就像俺上文写到的两位历史学家。是的，龙华就是一位年迈、潦落而昧于自个生平的历史学家。

　　至今无法考定龙华寺和龙华塔究竟建于何时，几种也许性之间的时距竞相隔七零零多年之遥。放达一点，咱们能接受一般传说中的说法，龙华塔由三国时代的孙权建于公元二四七年；谨慎一点，考察现存的塔砖和塔基只是公元九七七年（北宋年间）的遗物。俺反正不以严谨的历史科学为专业，向来对所有以实物证据为唯一依凭的主张不以为然，反而怀疑某种传说和感悟中或许存在着比实物证据更大的真实。传说有不真实的外貌，可是既然能与不同时空间无数传说者的感悟对应起来，也就有了某种深层真实；实物证据有真实的外貌，可是地球万事行化为各种实物形态的过程实在隐伏着大量的随机和错位。靠龙华塔中北宋年间的砖料必须不能确证塔的初建年代，可是倘若依据孙权建塔的传说，哪时龙华地区应还是海水漫漫，间或有少些零星渔户、芦获荒滩。也许吧，在壹个无法敲实的年代，一位远行的高僧登岸了，他她要去的是建业（今南京）或其他她比较着名的地方，先在这海边茅棚中歇歇脚。渔民由于成天与灾难周旋，凶吉难卜，特别容易接受高僧口中善恶报应的布道，于是天长日久，渔会间渐渐有了僧寮，也起始开端产生了建造比较简陋的镇海之塔的也许。俺在上文中了！述了唐代诗人皮日休的诗，想以此说明龙华寺和龙华塔在唐代诗人眼中已是一种古迹，可是皮日休的诗本身也并不是确证无疑的。拙文被收到壹个集子中时资深的责任编辑左泥先生还曾为此诗向俺查问，俺告诉他她，此诗未见诸《皮子文薮》，而见于康熙年间的《上海县志》，一九三六年柳亚子等编的《上海研究资料》也有引述。咱们姑且相信了吧，相信康熙年间史志编纂者们起码的负责精神，相信应该有比较着名的诗人到过这个地方并留下声音。在一定的时间时候，历史经常常常得求助于诗人。历史在明明暗暗地搭建着过程，把过程中的愁苦和感叹留给诗人，可是正由于此，诗人的感叹也就成了历史的旁证。

　　皮日休曾参加过黄巢起义，可是据说龙华正是在这次起义中遭到过不小的破坏，致使他她来的时间时候已一片寥落。大概或许在皮日休来后又过了一零零年左右，景象更是不济了，公元九七八年，北宋吴越忠懿王钱俶常夜泊海上，风吹雨打骤至，可是在朦胧中只见岸边草莽间有一种奇怪的光在闪耀，而且还隐隐听到了钟梵声，钱俶常忙问这是什么地方，随从人员告诉他她，这是古龙华寺的地基，早成废墟。钱椒常觉得这天夜晚上天对他她投下了启示和期待，立即下令重建，这就是至今塔砖塔基上能找出哪个年代印记的原因吧。不管怎么说，从哪时起始开端，龙华塔就像奠基标杆一致一样挺拔地插上在这块土地上了。假如要咱们站在每当今的方位像星象学家一致来破译钱俶常哪夜看到的奇光和钟梵，哪么不妨说，这种异相所预示的内容要大得多，或许已在预示着多少年后这儿将出现普天之下最密集的人群海潮般的聚合呢。

　　可是是，历史之神并没有因为所以龙华是终将出现的地球级大都市上海的奠基标杆而对它有特殊的估护。谁也不知道它的宿命，只得听任兵燹、倭寇壹次次将它破坏，然后又有一批苦行僧含辛茹苦壹次次把它修建。几大佛教名山一样香烟缭绕地堂皇在哪里，而可怜的龙华寺却历来没有受到各代佛(www,ajml,cn)教界的重视，甚至连住持或驻锡龙华寺的着名僧人也几乎都进不了高僧传记和佛教史籍，尽管他她们经常要承担募款重修的任务，对佛教事业的贡献并不比名山僧人少。每当今，咱们能勉强从历朝上海县志中找见龙华寺众多住持的名字，可是往往什么材料也没有留下，而如所周知，名字也仅止于法名。

　　壹个又壹个，一代接一代，飘然而来，溘然而逝，终于留下了塔寺，留下了钟梵，留下了衣钵；而对文化学者们来说，则是留下了壹个特定方域的远年标仅，壹个长江下游民众精神皈依的佐证，壹个长久的属于海边的希望，壹个不息地析祷昌盛的记忆。

　　是无数的历史寂寞，铸就了强悍的历史承传。在此，存在着一种超越宗教的文化启悟。孤标独立的龙华塔只想舐风蘸雨，在悠悠蓝天上默然划过，而不想在《高僧传》上记下一笔。且把现代的繁盛看成能对之拈花一笑的Da法会吧，承受过历史之神诏喻的文化灵魂，最终必须要归于冷清和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