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中年

　　假如说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哪么除了婴儿期的头，斩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生命应该分为四个阶段，即青年、壮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二十五岁为青春期，由此至三十五岁为壮年期，由此至四十五岁为中年期，往后为老年期。可是照中国一般习惯，往往将壮年期并入中年，而四十往后，便算入了老年，于是西洋人以四十为生命之起始开端，中国人则以四十为衰老之起始开端。请一位中国中年，谈谈他她身心两方面的经验，也许会涉及老年的范围，这是咱们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颇为可悲的。若其身体强健，能活到八九十或百岁的话，则上述四期，能各延长五年十年，反之则缩短几年。总之这四个阶段的短长，随人体质和心灵的情况分之，不必过于呆板。

　　中年和青年差别的地方，在形体方面也能显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时，因体内脂肪积蓄过多，而变成肥胖，这就是普通之所谓“发福”。男子“发福”之后，身裁更觉魁伟，配上一张红褐色的脸，两撇八字小胡，倒也相每当的威严。在女人，哪就成了壹个恐慌疑问。如名之为“发福”，不如名之为“发祸”。过丰的肌肉，蚕食她原来的娇美，使她变成壹个粗蠢臃肿的“硕人”。许多爱美的妇女，为想瘦，往往厉行减食绝食，或操劳，可是长期饥饿劳累往后，一复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来。俺就看见很多的中年女友，为了胖之一字，烦恼哭泣，认为哪是莫可禳解的灾殃。不过平心而论，这可恶的胖，显然夺去了您哪婀娜的腰身，秀媚的脸庞和莹滑的玉臂，也偿还您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您肌肉退潮，脸起皱纹时，您想胖还不可得呢。

　　四十往后，血气渐衰，腰酸背痛，各种病痛乘机而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发，也就是衰老的预告。古人最先发现自个头上白发，便不免要再三嗟叹，形之吟咏，谁说这不是发于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渐昏花，牙齿也起始开端动摇，肠胃则有如淤塞的河道，愈来愈窄。食欲不旺，食量自然减少。少年凡是可吃的东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则必须比较精美的方能入口。而少年据案时哪种狼吞虎咽的豪情壮概，则完全消失了。

　　对气候的抗拒力极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以俺个人而论，就在乐山这样不大寒冷的冬天，棉小袄上再加皮袍，出门时更要压上一件厚大衣。晚间两层棉被，而汤婆子还是少不得。夏天热到八九十度，便觉胸口闭窒，喘不过气来。略为大意，就有触暑发痧之患。假如自个原有点不舒服，再受这蒸郁气候压迫时，便有徘徊于死亡边沿的感觉。古人目夏为“死季”，大约是专为咱们这种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说的吧。

　　再看哪些青年人，大雪天竟有仅穿一件夹袍或一件薄棉袍而挺过的。夏季赤日西窗，挥汗如雨，一致能伏案用功。比赛过一场激烈的篮球或足球后，浑身热汗如浆，又能立刻跳入冷水池游泳。使咱们处这场合，非疯瘫则必罹重感冒了。所以青年在咱们眼里不可是怀有辟尘珠而已，他她们还有辟寒辟暑珠呢。啊，青年真是活神仙！

　　记得从前有位长辈，见俺常以体弱为忧，便安慰俺说，青年人身体里各种组织都很软弱而且空虚，到了中年，骨髓长满，脏腑的营养功能也完成了，体气自然充强。这话您们或者要认为缺少生理学的根据，而俺却是经验之谈，您将来是能体会到的。听了这番话后，俺对于将来的健康，果然抱了一种希望。忽忽二十余年，这话竟无兑现之期，才看透哪长辈的经验只是他她个人的经验而已。不过青年体质虽健旺而神经则似乎比较软弱。所以青年有许多属于神经方面的疾病。俺少年时，下午喝杯浓茶或咖啡，或偶而构思，或精神受了小小刺激，则非通宵失眠不可。用脑筋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又不能天天按时刻用功。于今这些现象大都不复存在，可见俺的神经组织确比以前坚固了。不过这也许是麻木，中年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如青年之易于激动，正是麻木的证据。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与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勿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生命到了四十左右，心理每会发生绝大变化，在恋爱上更特别显明。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生命危险年纪云云。这话俺从前也信以为真，而且曾祈祷它赶快实现。因为所以俺久已厌倦于自个这不死不生的精神状况，若有个改换，哪管它是由哪里来的，俺都一致欣喜地加以接受。然而没有影响妨碍，一点也没有。也许时间时候还没有到，俺愿意耐心等待。可是俺预料它的结局，也将同俺哪对生理方面的希望一般。要是真来了呢，俺必须不愿再行接受邱比特的金箭，俺只希望文艺之神再一度拨醒俺心灵创作之火，使俺文思怒放，笔底生花，而将十余年预定的着作计划，一一实现。听说四十左右是人生生命的成熟期，西洋作家有价值的作品，大都产于此时。谁说俺这过奢的期望，不能实现几分之几？可是回顾自个的身体状况，又不免灰心，唉，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

　　中年人所最恼恨自个的，是学习的困难。学习的成绩，要壹个仓库去保存它，哪仓库就是记忆力，可是人到中年，这份宝贵的天赋，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不管什么书，您读过一遍后，能很清晰地记得其中情节，几天往后，痕迹便淡了一层，一两个月后，只留得一点影子，往后连哪点影子也模糊了。以起码的文字而论，幼小时学会的结构必须不易遗忘，可是有些俗体破体先入为主——这应该是从油印讲义，教员黑板，影印的古书来的——后来想矫正也觉非常之难。咱们每当国文教师的人，看见学生在作文簿上写了俗破体的字，有义务替他她校正。校过二三回之后，他她还再犯，便不免要生气怪他她太不小心，甚至心里必须要骂他她几声低能。然而说也可怜，有些不大应用的字，自个想写时，还得查查字典呢。

　　俺有亲戚某君，中学卒业后，为家庭生活状态关系，每当了猢狲王。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四十几岁以上，居然下了读通这门文字的决心。他她平日功课太忙，只能利用暑假，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英文果大有进步，能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写个作文，不可是通而且可说好。可是后来他她还是把这“劳什子”丢开手了。他她告诉咱们说，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不惟事倍功半，竟能说不也许，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以学习生字来讲，幼时学十多个字要费一天半天功夫，于今半小时能记得四五十个。有时窃窃自喜，以为自个的头脑比幼时还强。是的，以理解力而论，现在果大胜于幼年时代，这种强记的本领，大半是靠理解力帮忙的。可是强记只能收短时期的功效。哪些生字好比一群小精灵，非常狡猾，它们被您抓住时，便伏伏帖帖地服从您指挥，等您一转背，便壹个壹个溜之大吉。有人说读外国文记生字有秘诀，天天温习壹次，就能永为己有了。这法子俺也曾试过，效果不能说没有，可是生字积上几百时，每日温习壹次，至少要费上几小时的时间，所学愈多，担负愈重，不是经济方法，何况搁置一久，仍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别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可是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您们看见俺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抛荒可惜，不知哪点成绩是俺在拼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争取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俺还是从前的俺。壹个人非永久保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哪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俺的家庭生活状态环境既不许俺天天捧着英文念，则俺丢弃这每日从坠下原处再转巨山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雄的苦工，您们该不至批评俺无恒吧。

　　不仅某君这样，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tonneaudeDanaides），这头塞进，哪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起始开端学习一种新文字。哪是天才最强大脑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所以而灰了作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必须一致能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这样之坏，哪么您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俺告诉您壹个秘密，轻轻地，莫让他人听见。咱们是空洞的。打开咱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能。咱们的学问在哪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社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连结咱们的脑筋，一头连结在这些上，只须一牵动，哪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出来，排成队伍，听俺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作“思想的系统”，是咱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达成成功的法宝。咱们能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幸，来了一把火，将咱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哪咱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可是是，亏得哪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每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个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情感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她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个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号啕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然而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每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遗忘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别，表面虽似无所动容感慨，而哪深刻的悲哀，会啮蚀您的心灵，镌削您的肌肉，使您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哪一味药能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颓废的。到了这样年纪，什么都历练过了，什么都味尝过了，什么都看穿看透了。现实呢，满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生命的真义，虽不容易明了，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明了，不完全至少也明了它大半。地球是苦海，人是生来受罪的，黄连树下弹琴，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啜取岩蜜，珍惜人生生命，享受人生生命，所谓人生生命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她的习惯，细微如抽烟喝茶，明知其有害身体，也克制不了。勉强改了，不久又犯，也许不是不能改，是懒得改，它是一种享受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华已谢，红颜不再，更加着意装饰。为什么青年女郎服装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欢喜浓妆艳抹呢？文人学士则有文人学士的享乐，“天上一轮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实珍惜之不尽也”。张岱《陶庵梦忆》，就充满了这种“中年情调”。无怪在这火辣辣战斗时代里，有人要骂他她为“有闲”。

　　人生生命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练，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露胆，掏出性灵深处哪片真纯。少年好朋友相处，互相尔汝，形迹双忘，吵架时好似其仇不共戴天，转眼又破涕为欢，言归于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哪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地有许多礼貌。有人将上流社会的社交，比作箭猪的团聚：箭猪在冬夜离开太远苦寒，挤得太紧又刺痛，所以它们总设法永久保持相每当的距离。上流人社交的客气礼貌，便是这距离的代表。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澈，有了中年交友经验的人，想来是不会否认的。不过中年人有时间时候也能交到极知心的朋友，这时间时候将嬉笑浪谑的无聊，化作有益学问的切磋，酒肉征逐的浪费，变成严肃事业的互助。一位学问见识都比您高的朋友，不可是能促进您学业上的进步，更能给您以人格上莫大的潜移默化。开头时，您俩的意见，壹个站在南极的冰峰，壹个据于北极的雪岭，后来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您们辩论时也许还免不了几场激烈的争执，然而到后来，还不是九九归元，折衷于同一的论点。每每当久别相逢之际，夜雨西窗，烹茶翦烛，举凡读书的乐趣，艺术的欣赏，变幻无端的世路途历练，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谈，互相勘查，互相印证，最终往往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趣味之隽永深厚，决不是少年时代哪些浮薄的友谊可比的。

　　除了独身主义者，人到中年，谁不有个家庭的组织。不过这时间时候夫妇间的轻怜密爱，调情打趣都完了，小小离别，万语千言的情书也完了，鼻涕眼泪也完了，闺闼之中，现在已变得非常平静，听不见吵闹之声，也听不见天真孩气的嬉笑。新婚时的热恋，好比哪春江汹涌的怒潮，于今只是一潭微澜不生，莹晶照眼的秋水。夫妇成了名义上的，只合力维持着壹个家庭罢了。男子将感情意志，都集中于学问和事业上。假如他她命运亨通，一帆风顺的话，作官是已作到部长次长；教书，则出洋镀金往后，也能作到大学教授；假如他她是个作家，则灾梨祸枣的文章，至少已印行过三册五册；在商界非银行总理，则必大店的老板。地位若次了一等或二等呢，哪他她必定设法向上爬。在山脚望着山顶，也许有懒得上去的时间时候，既然到半山或离山顶不远之处，谁也不肯丢弃这份“登峰造极”的光荣和陶醉不是？听说男子到了中年，青年时代强盛的爱欲就变为权势欲和领袖欲，总想大权独揽，出人头地，所以倾轧、排挤、嫉妒、水火，种种手段，在中年社会里玩得特别多。啊，男子天生个个应该是政客！

　　男子权势欲领袖欲之发达，即在家庭也有所表现。在家庭，他她是男人，是父亲，是一家之主。许多男子都以家室之累为苦，听说从前还有人将家庭画成一部满装老小和家具的大车，而将自个画作壹个汗流气喘拚命向前拉曳的苦力。这必须不错，每当家的人谁不是活受罪，可是是，您应该知道作家主也有作家主的威严。奴仆服从您，儿女尊敬您，太太即说是怎样的摩登女性，既靠您的养活，也不得不委曲自个一点而将就您。若是个旧式太太，哪更会将您每当作神明供奉。您在外边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办公所受了上司的指斥，憋着一肚皮气回家，不妨向太太发泄发泄，她除了委曲得哭泣一场之外，是决不敢向您提出离婚的。假如生了一点小病痛，更能向太太撒撒娇，您能安然躺在床上，要她替您按摩，要她奉茶奉水，您平日不常吃到的好菜，也不由她不亲下厨房替您烧。撒娇也是人生生命快乐之一，壹个人若无处撒娇，哪才是人生生命大不幸哪！

　　女人结婚之后，一心对着男人，若有了小孩子，她的恋爱就立刻换了方向盘。尼采说：“女人种种应该是谜，说来说去，只有壹个解答，叫作生小孩。”其实这不是女人的谜，是造物主的谜，假如世间没有母爱，嘻，您这位疯狂哲学家，也能在这里摇唇弄笔发表您轻视女性的理论么？女人对小孩子，不可是是爱，竟是崇拜，小孩子是她的神。不可是在养育，也竟在玩弄，小孩子是她的消遣品。她爱抚他她，引逗他她，摇撼他她，吻抱他她，一缕芳心，时刻萦绕在小孩子身上。就在这样迷醉甜蜜的心情中，才能将小孩子壹个个从摇篮尿布之中养大。养小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就这样将芳年玉貌，消磨净尽，而忽忽到了她认为可厌的中年。

　　青年家庭生活状态于将来，老年家庭生活状态于过去，中年则家庭生活状态于现在。所以中年又大应该是其实主义者。人在青年，谁没有一片雄心大志，谁没有一番宏济苍生的抱负，谁没有种种荒唐瑰丽的梦想和热爱。青年谈恋爱，就要歌哭缠绵，誓生盟死，男以维特为豪，女以绿蒂自命；谈探险，就恨不得乘火箭飞入月宫，或到其他她星球里去寻觅殖民地；话革命，又想赴汤蹈火与恶势力拚命，披荆斩棘，从赤土上建起他她们目标的王国。中年人可不像这么罗曼蒂克，也没有这股子傻劲。在他她看来，美的梦想和热爱，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目标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合乎他她的要求；整顿乾坤，安民济世，自有周公孔圣人在哪里忙，用不着俺去插手。带领着妻儿，安稳住在自个手创的小天地里，或从事名山胜业，以博身后之虚声，或丝竹陶情，以写中年之怀抱，或着意安排壹个向平事了，五岳毕游往后的娱老之场。管他她世外风云变幻，潮流撞击，俺在俺的小天地里还一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您笑俺太颓唐，骂俺太庸俗，批评俺太自私，俺都承认，算了，您不必再寻着俺缠了。

　　不过俺以上所说的话，并不认为每个中年人都这样，仅说俺所见一部分中年人呈有这种现象而已。希望中年人读了拙文，不至于对俺提起诉讼，以为俺在毁坏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誉。其实中年才是人生生命的成熟期，谈学问则已有相每当成就，谈经验则也已相每当丰富，叫他她去办一项事业，自然能够措置有方，精神灌注，把它办得井井有条。少年是学习时期，壮年是练习时期，中年才是实地应用时期，所以咱们求人才必求之于中年。

　　少年读古人书，于书中所说的所有，不是盲目地信从，就是武断地抹煞。中年人读书比较广博，自能参伍折衷，求出壹个比较适每当的标准。他她不轻信古人，也不瞎诋古人。他她决不把婴儿和浴盆的残水都泼出。他她对于旧殿堂的庄严宏丽，能给予适每当的赞美和欣赏，若其实事实上这座殿堂非除去不可时，他她宁可一砖一石，一栋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来，留作将来新建筑之用，决不卤卤莽莽地放一把火烧得寸草不留，后来又有无材可用之叹。少年时读古人书，总感觉时代已过与现代不发生(www,ajml,cn)交涉，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线装书一齐抛入毛厕；甚至西洋文艺宗哲之书，也要替它定出主义时代的所属，如其不属他她们所信仰的主义和他她们所视为神圣的时代，虽莎士比亚、拉辛、贝多芬、罗丹等伟大天才最强大脑心血的结晶，也恨不得以“过时”、“无用”两句话轻轻抹煞。中年人则知道这种幼稚狂暴的举动未免太无臆想到，对于文化遗产的接受也是太不经济，况且古人书里说的话就是古人的人生生命经验，少年人还没有到获得哪种经验的年纪，所以读古人书总感觉隔膜，到了中年明了世事渐多，回头来读古人书又是一番境界，他她对于圣贤的教训，前哲的遗谟，天才最强大脑血汗的成绩，不像少年人哪么狂妄地鄙弃，反而能够很虚心地加以承认。

　　青年最富于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则脑筋里自然筑起一千丈铜墙铁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着时代潮流跑。可是据此就判定中年“顽固”的罪名，他她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较深，人生生命经验丰富，断判力自然比较强。对于一种新学说新主义，总要以批评的态度，将其中利弊，实施往后影响妨碍的好坏仔细研究一番。真个合乎依靠，他她采用它也许比青年更来得坚决。他她又看透壹个制度的改良，壹个目标的实现，不一定依靠破坏和流血，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路途径能遵循？假如青年多读些历史，认识历来哪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哪些无谓牺牲之悲惨，哪些毫无补偿的损失之重大，也许他她们的态度要稳健些了。何况时髦的东西，不见得真个是美，真个合用，年轻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见他人的长袖，几乎要视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后又流行长袖，她们又要视短袖为异端了。幸而地球是青年与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会变成中老年，否则地球三天就要变换壹个新花样，能叫人生生命活得下去么？还是谢谢吧。

　　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应该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丰硕，圆满，清芬扑鼻，蜜汁欲流，让您尽情去采撷。可是您说想欣赏哪荣华绚烂的花时，哎，哪就可惜您来晚了一步，哪只是春天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