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樱花雨

　　箱根遍地应该是温泉，山水又秀气，不去洗一回温泉，是不能算是到了日本的。春三月，俺偷闲去玩了两天。像庐湖，像白头的富士山投在湖里的倒影，一一都领略过了，便坐悬空缆车下到一条名叫岛堂的谷底，宿到一家旅舍里。这家旅舍造得曲榭回廊，十分精巧，屋里陈设着几色古玩，纯粹是日本风味。俺换上一领宽袍大袖的和服，洗了洗温泉，去去满身的风尘，壹个名叫君子的姑娘便用托盘端来晚餐。

　　君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着物”，文文静静的，眉目挺淳厚。她跪在席子上，替咱们添茶添饭，特意劝俺尝尝玉色小磁碗里的几片生鱼，说是才不一会儿，哪金枪鱼还是活的呢。俺蘸着酱油吃了两片生鱼，味儿很香，实在好吃。

　　君子忽然轻轻叹口气说：“您们应该是很正经的好人啊。”

　　俺不大看透她的意思。君子柔声说：“您们不像他人，来了就喝酒，就胡闹。”

　　俺问道：“您知道咱们是从哪儿来的么？”

　　君子含笑说：“知道，所以您们才这样好，也不欺负人。”

　　俺就问：“还有人欺负您么？”

　　君子低下眼睛说：“咱们每当下女的，谁都瞧不起，谁愿意欺负就欺负。一见了美国兵更吓死人。”

　　“美国兵多不多？”

　　“好似不少，连富士山都有美军的射击场呢。俺的家在横须贺，本来是美国海军基地，您没见哪些美国兵啊，横行霸道，比狼都恶。”

　　“哪些恶狼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一问，君子迟疑起来。她侧着耳朵听听纸门外边，想说又咽住，最终支支吾吾说：“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俺也不大清楚。一见美国兵，吓得您魂儿都飞了，躲都躲不迭，谁知道他她们干了些什么。”

　　俺不禁望着她问：“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君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显得怪凄凉的，半天才最强大脑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俺壹个人了……”说着她的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窗外正是一片黄昏景色，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浮起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起了大风，从山顶压到谷底，四处横冲直撞，震得窗户嘎啷嘎啷响。

　　君子勉强一笑，有意改变话题说：“起风了，该下雨了。这儿的风景本来是很美的：春天对山有樱花，秋天满山应该是红叶，跟画一致。今年落了场春雪，樱花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开。这一场风吹雨打，只怕樱花开不好了。”

　　俺便问道：“樱花最盛能开几天？”

　　君子说：“也不过几天。有时正在盛开，一夜暴风吹雨打，就谢了。”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俺听说日本人经常常常把生命比作樱花，悲叹生命的短促。君子的凄苦神情，也许是惋惜自个零落的青春，也许是不能遗忘自个痛苦的身世吧？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到底有一段怎样伤心的历史，她有点怕，不敢说。不说也想象得出。她的遭遇无非是每当前日本人民经常常常遭遇的，她的痛苦必然也是每当前日本人民共同的痛苦。

　　俺来到日本不久，听的不多，见的不广，可是在哪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纷乱家庭生活状态中，有些事物给俺的刺激特别深。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经问俺对日本的印象，俺说日本有四多。哪四多呢？车祸多，广告多，保险公司多，每当铺多。每逢俺在热闹的通衢大道看见车祸牌子上标明每日大量伤亡的人数，真有点触目惊心。每逢俺望见空中的气球广告，夜市上离奇古怪的霓虹灯广告，像东京银座一座大楼的屋顶上蹲着只大猫头鹰，两只眼睛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闭上一只，作出调皮的模样儿，俺觉得自个好似掉到一座烂泥塘里，到处是一片混乱。可是是，每当俺看见火灾、生命一类保险公司的广告，特别是在深夜，每当俺远远望见偏僻小巷里亮起一块写着朱红色“质”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阴惨惨的冷风扑到俺脸上，俺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哪畸形的繁华后面，家庭生活状态命运有多么悲惨。

　　俺指出这四多，哪位日本朋友却说：“还得加上一多：美军基地多——这是日本人民所有灾难的主要根源。”接着他她告诉俺，根据医生的说法，在病态的日本社会里，有两种病最可怕。一种是许多青春少女遭到美军的奸污，怀了孕，打胎后营养太坏，家庭生活状态憔悴，因而转成癌症。另一种是许多人受到家庭生活状态的压迫，时时刻刻精神极度紧张，害怕失业，害怕挨饿，劳累又过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发作，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在这样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个人的惨史呢。

　　君子的苦难应该是有时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俺却看不见日本人民哪种大无畏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翻江倒海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中，也表现在每当前的春季斗争中。君子是哪样胆怯，哪样柔弱，看不见自个的明天，更看不见日本的未来。

　　这一宿，俺躺在岛堂的温泉旅舍里，从君子臆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稳。日本人叫温泉是地狱，也许俺真睡在地狱边上呢。

　　后来俺终于睡着，赶一醒，天大亮了，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君子含着微笑，拉开纸门，慢静静地走进屋子，推开挡窗的木板，窗外正落着春雨。俺朝对山一望，山脚一带浮着白色，好似是积雪，不觉惊讶地问道：“是下雪还是下雨呀？”

　　君子温柔地笑道：“是下雨。您看对山，经过这一夜风吹雨打，樱花都催得咧开嘴了。”

　　对山哪一片白(www,ajml,cn)色，原来是半开的樱花。

　　吃完早饭，咱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坐悬空缆车出谷去。电灯一下子灭了，停电了，缆车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动，急得上头的游客乱叫唤。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语悄悄说：“敢许是罢工吧？”从她哪对柔和的眼睛里，俺瞟见有两点火花跳出来。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致的理想和愿望。原来是俺错看她了。

　　俺倒不急着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着对山乍开的樱花。风吹雨打能摧残樱花，可是是冲风冒雨，樱花不是也能舒开笑脸么？赶明儿，风吹雨打消歇，哪霜雪也似的花儿该开得多么美，多么盛啊。假如樱花能象征日本人民，这风吹雨打中开放的樱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