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童言无忌

　　从前人家过年，墙上贴着“抬头见喜”与“童言无忌”的红纸条子。这里俺用“童言无忌”来作题目，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话，急欲一吐为快，不过打算说说自个的事罢了。小学生下学回来，兴奋地叙述他她的见闻，先生怎样侗心，王德保怎样迟到，和他她合坐一张板凳的同学怎样被扣一分因为所以不整洁，说个无了无休，大人虽懒于搭碴，也由着他她说。俺小时间时候大约感到了这种现象之悲哀，立刻对于自说自话有了一种禁忌。直到现在，和人谈话，假如是人家说俺听，俺总是愉快的。假如是俺说人家听，哪俺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伯人家嫌烦了。每当真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惟有壹个方法，走出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写本自传，不怕没人理会。这原是幼稚的梦想和热爱，现在渐渐知道了，要作个举世瞩目的地大人物，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希望是很渺茫，还是随时随地把自个的事写点出来，免得压抑过甚，到年老的时间时候，一发不可复制，一定比谁都唠叨。

　　然而通篇“俺俺俺”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近期俺在一中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借来骂哪种对于自个过份感到兴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每当：“他她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个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她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俺这算不算肚脐眼展览，俺有点疑心，可是也还是写了。

　　钱

　　不知道“抓周”这风俗是否普及各地。俺周岁的时间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拣选一件东西，以卜将来志向所趋。俺拿的是钱——好似是个小金镑吧。俺妨姑记得是这样。还有壹个女佣坚持说俺拿的是笔，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可是是不管怎样，从小似乎俺就很喜欢钱。俺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她们这一代的人……”俺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间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间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俺的反感，激俺走到对面去。所以，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俺就坚持俺是拜金主义者。

　　俺喜欢钱，因为所以俺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少些，和人家真吃地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优势。

　　在家里过活的时间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用不着操心，可是自个手里从来没有钱。因为所以怕小孩买零嘴吃，咱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亲的，咱们也从来没有臆想到反抗。直到十六岁俺没有单独到店里买过东西，没有习惯，也就没有欲望。

　　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房招领的小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俺认回去（俺没法子找他她，因为所以老是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这是俺回想中唯一的豪华的感觉。

　　生平第壹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俺五块钱，俺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俺母亲怪俺不把哪张钞票留着作个纪念，可是俺不像她哪么富于情感。对于俺，钱就是钱，能买到各种俺所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俺觉得是应每当为俺所有的，因为所以俺较他人更会享受它，因为所以它给俺无比的喜悦。眠思梦想和热爱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间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哪考虑的工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俺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壹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俺就局促地臆想到自个，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

　　这一年来俺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关于职业女性，苏青说过这样的话：“俺自个看看，房间里每一致东西，连一粒钉，也是俺自个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官呢？”这是至理名言，多回昧几遍，方才觉得其中的苍凉。

　　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俺从十七岁起养活俺自个，到今年三十一岁，没用过壹个男人的钱。”仿佛是很值得自傲的，然而也近于负气吧？

　　到现在为止，俺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也许因为所以俺于这还是新鲜的事，俺不能够遗忘小时间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俺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俺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所以俺一样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俺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俺很少机会机遇和她接触，俺四岁的时间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小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俺出去，穿过马道的时间时候，偶尔拉住俺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个的忘思负义磨难着，哪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俺的爱。

　　能够爱壹个人爱到问他她拿零用钱的程度，哪是严格的试验。

　　苦虽苦一点，俺喜欢俺的职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逮饭的，现在情形略有不同，俺很高兴俺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面是买杂志的大众。不是拍大众的马屁的话——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不哪么反复无常，“天威莫测”；不搭架子，真心(www,ajml,cn)待人，为了您的一点优势会记得您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众是抽象的。假如必须要壹个主人的话。必须情愿要壹个抽象的。

　　嫌的钱虽不够用，俺也还图了点货，去年听见壹个朋友预言说：近年来老是没有销道的乔琪绒，不久一定要入时了，因为所以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势必向五年前的回想里去找寻灵感。于是俺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乔琪绒衣料。囤到现在，在市面上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却又希望卖不掉，能自个留下它。

　　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上街买菜去，大约是带有一种落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近期，壹个卖莱的老头称了菜装进俺的网袋的时间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俺拎着哪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个发现与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似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