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野店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您走进壹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您很生疏。然而又好似熟悉，因为所以您走过许多这样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还在半掩，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闭门声音了，“假如能到哪家门里去息下呀”，这时间时候您会这样想吧。可是走不多远，您便会发现一座小店待在道旁，或十字道口，虽然明早还须赶道，而每当晚您总能作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对联会发现在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这儿您会受到殷勤的招待，您们遇到一对很朴野，很温良的店主夫妇，他她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您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可是有时，您也会遇着壹个刁狡的村少，他她会告诉您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哪么远；他她也会向您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哪么多。然而，他她的刁狡，您也许并未看出刁狡得讨厌，他她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壹个青生铁的洗脸盆，像一口锅，哪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壹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是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则只在分量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不管怎样，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对了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您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所以既已疲劳了，您依靠休息，不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您会听到这样有人大声笑着，喊，“啊，您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哪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壹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作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了。他她们总能说慷慨义气话，总是哪样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她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这样一夕呢。假如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道人都来烘火而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可是像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可是这些地方并非完全无新闻，哪就专靠这些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她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她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她们听见所闻的所有。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盗案，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哄传着壹个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货物行情等，他她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哪里议论纷纭，借题发挥起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完全新，也许已经是多年前的传说了，传说过多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阵南腔北调了。他她们有时也谈少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传说，像讲《封神演义》哪样子讲讲罢了。火熄了，店主人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经打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这时间时候他她们之中的壹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所以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他她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还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这许多年了。

　　“俺呢……”另壹个也许说，“——俺是为了要追寻壹个潜逃的老婆，为了她，俺便作了这小小生意了。”他她们也许会谈了很久，谈了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着了，水筒的声音，辘轳的声音，仿佛是很远，很远，已经又要到赶道的时间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间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她又要向每个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道，真应每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道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道，各向不同的方向盘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所有都没准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咱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壹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这样野店的墙上，偶尔您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道人在壹个偶然的机会机遇里，陌道的相遇又相知，他她们一时高兴了，忘情所有了，或是想起所有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您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俺戴笠，

　　他她日相逢(www,ajml,cn)下车揖；

　　君担簦，俺跨马，

　　他她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子，大概或许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一九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