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柳叶桃

　　每当今提笔，俺心里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俺仿佛觉得高兴，因为所以俺解答了多年前未能解答且久已忘怀了的壹个疑问，虽然这疑问也并不关系咱们自个，而且俺能供给您一件材料，因为所以您随时随地总喜欢捕捉这类事情，再会编织您的美丽传说；可是同时俺又仿佛觉得有些烦优，因为所以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其实事实，俺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哪时间时候咱们为少些五颜六色的奇梦所吸引，在X城中过着浪漫日子，尽日只盼望有一阵妖风把咱们吹送到另一地域。您大概或许还记得每当年咱们赁居的哪院子，也该记得在咱们对面住着的是壹个已经衰落了的富贵门户，哪么您一定更不会遗忘哪门户中的壹个美丽女人。让俺来重新提醒您一下也许好些：哪女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娇柔，安详，衣服并不华丽，好似只是一身水青，俺此刻很难把她描画清楚，可是记得她一身上下很调匀，而处处都与她哪并不十分白晰的面孔极相称。咱们遇见这个女子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咱们在两大之内见过她三次。每次都见她拿一包点心，或几个糖果，急急忙忙走到咱们院子里喊道：

　　“俺的小孩子呢？好小孩子，放学回来了么？回来了应该吃点东西。”

　　咱们觉得奇怪，咱们又不好意思向人问讯。只听见房东太太很不高兴地喊道：

　　“倒霉呀！这个该死的疯婆子，她把俺家哥儿每当作她儿子，她想小孩子想疯不！”

　　第三天咱们便离开了这个住处，临走的时间时候您还不住地纳闷道：

　　“怎么回事？哪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真想不到，十余年后方打开了这个葫芦。

　　这女于生在壹个贫寒的农人家里。不知因为所以什么缘故，从小就被送致壹个戏班子里学戏。到得二十岁左右，已经能每月拿到百十元报酬。在X城中壹个大戏院里以头等花衫而知名了。在X城演出不到一年工夫，便同壹个姓秦的少年结识。在秘密中过了些日子之后，她竟被这秦姓少年用了两千块钱作为赎价，把她从舞台上接到了自个家中。这里所说的这秦娃的家，便是每当年咱们的对面哪人家了。

　　这是壹个颇不平常的变化吧，是不是？虽然这女人是生在壹个种田人家，然而既已经过了这样久的舞台家庭生活状态─一您知道一般戏子是过着什么家庭生活状态的，尤其是女戏子─一怕不是一只山林中野禽所可比拟的了，此后她却被囚禁在壹个坚固的笼子里，何况哪个笼子里是没有温暖的阳光和可口的饮食的，因为所以她在这里是以第三号姨太太的地位而存在着，而且哪位掌理家中钱财并管束自个男人的二姨奶奶又是壹个最缺乏人性的悍妇，必须不会有什么好脸面赏给这个女戏子的。您看到这里时将作何感想呢？俺问您，您是不是认为她会对这个花了两千块钱的男子冷淡起来，而且愤怒起来？而且她将在这个家庭中作出种种不规矩的事体，像壹个野禽要挣脱出樊笼？假如您这样想法，您就错了。这女子完全由于他人的安排而走上这么一种命路途，然而她的家庭生活状态环境却不曾磨损了她天生的好性情：她和平，她安详，她正直而忍让，正如咱们最初看见她时的印象相同。这秦姓人家原先是壹个富贵门弟，到这时虽已衰落殆尽了；然而所有地方还都保持着旧日的架子。这女人便在这情形下过着奴隶不如的家庭生活状态。她在重重压迫之下忍耐着，而且渴望着，渴望自个能力这秦姓人家养出壹个继承香烟的小人儿：为了这个，这秦姓男子才肯把她买到家来；为了这个，哪位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才肯让这么壹个女戏子陪伴自个男人；然而终究还是为了这个，二姨奶奶最讨厌女戏子，而且永久在这个女戏子身上施行虐待。每当这个女戏子初次被接到家中来时，她参见了二姨奶奶，并且先以最恭敬的态度说道：

　　“给姨奶奶磕头。─一俺什么都不懂得，所有都希望姨奶奶指教哩。”

　　说着便双膝跪下去了，然而哪位二姨奶奶却厉色道：

　　“您觉得该磕便磕，不该磕便罢，俺却不会还礼！”

　　女戏子不再言语，只好站起来回头偷洒眼泪。从这第一日起，她就已经知道她所遭遇的新命运了。于是她服从着，隐忍着，而且渴望着，祷告着，计算着什么时间时候她能生得壹个小孩子，哪时也许就是出头之日了。──她自个在心里这么思忖。无奈已忍耐到一年光景了，却还不见自个身上有什么变化，她自个也悲观了，她自个知道自个是一株不最终子的草花，虽然鲜艳美丽，也不会取得主人的欢心，因为所以她的主人所要的不是好花而是果实。每当希望失掉时，同时也失掉了忍耐。虽非完全出于自个心愿，她终于被哪个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迫回乡下的父亲家里去了。她逃出这座囚笼往后，也绝不想再回到舞台去，也不想用不主每当的方法使自个快乐，却自个关在家里学着纺线，织布，编带子，打钱袋，由年老的父亲拿到市上去换钱来度着艰苦日子。

　　写到这里，俺(www,ajml,cn)几乎遗忘是在对您谈话了。俺有许多题外话要对您说，现在就拣要紧的顺便在这儿说了吧，免得回头又要忘掉。假如您想把这件事编成一篇小说──假如这材料有编成小说故也许──您必须想一种种方法把许多空白填补起来，必须设法使它结构严密。俺的意思是说，俺这里所写的不过是壹个简单的报告，而且有些事情是俺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节，就连哪个告诉俺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楚，俺把这些都留给您的想象去安排好了。俺缺乏想象，而且俺也不应每当胡乱去揣度，更不必向您专瞎说。譬如这个女戏子─一俺还遗忘告诉您，这女人在哪姓秦的家里是被人每当面呼作“女戏子”的，除却哪个姓秦的男子自个─一譬如她回到乡下的父亲家里的详细情形，以及她在父亲家里度过两年之后又怎样回到了秦姓家里等经过，俺都没有方法很确实地告诉您。可是俺愿意给您少些提示，也许对您有些优势。哪个每当面向俺告诉这事情的人谈到这里时也只是说：

　　“多奇怪！她回到父亲家里竟是非常安静，她在艰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的嗤笑每当作听不见。再说哪位二姨奶奶和无主张的少爷呢，时间在他她们性情上给了不少变化，他她们没有儿子，他她们还在盼着。了姨奶奶每当初最恨女戏子，时间也逐渐减少了她的厌恨。必须，少爷私心里是不能不思念哪个女戏子的，而且他她们又不能不臆想到哪女戏子是两千块钱的交易品。种种原因的凑合，隔不到两年工夫，女戏子又被接到X城的家里来了。您猜怎样？您想她回来之后人家怎样看待她？”俺被三番两次地追问着。“二姨奶奶肯允许把女戏子接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来而又施以虐待而且比从前更虐待得厉害，仿佛是为了给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来似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哪样人真无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