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关于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作了两首打油诗，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点风波，大约能与今年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过有这差别，前者朋友们以为是亡国之音，后者则是国家将兴必有帧祥罢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诗拿来每当作历史传记读，如字的加以检讨，或者说玩骨董哪必然有些钟鼎书画吧，或者又相信俺专喜谈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这些看法都并无什么用意，也于名誉无损，用不着声明更正，不过与其实事实相远这一节总是能奉告的。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可是是却颇愉快的，一位友人因为所以记起吃苦茶的哪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俺，这是俺很熟的壹个朋友，俺感谢他她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俺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据朋友说这叫作苦丁茶。俺去查书，只在日本书上查到一点，云系山茶科的常绿灌木，干粗，叶亦大，长至三四寸，晚秋叶腋开白花，自生山地间，日本名曰唐茶（Tocha），－－名龟甲茶，汉名皋芦，亦云苦丁。赵学敏《本草拾遗》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时兼采十大功劳叶，俗名老鼠刺，叶曰苦丁，和匀同炒，焙成茶，货与尼庵，转售富家妇女，云妇人服之终身不孕，为断产第一妙药也。每斤银八钱。”案十大功劳与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树的别名，属于五加科，又是落叶灌木，虽亦有苦丁之名，能制茶，似与上文所说不是一物，况且友人也不说这茶喝了能节育的。再查类书关于皋芦却有几条，《广州记》云：

　　“皋卢，茗之别名，叶大而涩，南人以为饮。”又《茶经》有类似的话云：

　　“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南越志》则云：

　　“茗苦涩，亦谓之过罗。”此木盖出于南方，不见经传，皋卢云云本系土俗名，各书记录其音耳。可是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呢，书上都未说及，俺只好从茶壶里去拿出一片叶子来，仿佛制腊叶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细看时，俺认得这乃是故乡常种的一种坟头树，方言称作拘朴树的就是，叶长二寸，宽一寸二分，边有细锯齿，其形状的确有点像龟壳。原来这能泡茶吃的，虽然味大苦涩，不可是俺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可是是俺很觉得有兴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还有些什么叶子能每当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山有栲”一条下云：

　　“山樗生山中，与下田樗大略无异，叶似差狭耳，吴人以其叶为茗。”《五杂俎》卷十一云：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能此代。”此与现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致。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卷十记孔林楷木条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于而茹之，即俗云黄连头。”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楷木为何如树，唯黄连头则少时尝茹之，且颇喜欢吃，以为有福建橄榄豉之风味也。关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则云：

　　“桑芽茶，案山中(www,ajml,cn)有木俗名新桑英，采嫩芽可代茗，非蚕所食之桑也。”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爱，有色而无香味。”汪谢城此处所说与谢在杭不同，可是不佞却有点左袒汪君，因为所以其味胜茶的说法觉得不大靠得住也。

　　许多东西都能代茶，咖啡等洋货还在其外，可是俺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俺自个还只觉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绿的为限，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这也别无多大多高道理，单因为所以从小在家里吃惯本山茶叶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进茶叶去，吃惯了就成了规矩，这样而已。对于茶有什么特别明了，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哪么为什么诗里哪么说，为什么又叫作庵名，岂不是假话么？哪也未必然。今世虽不出家亦不打溉语。必要说明，还是去小学上找罢。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诗为证，题曰《又和一首自调》，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变澄澈　鱼模自古读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　茶苦原来即苦茶

　　二十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