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私情

　　俺跳过去，冷不防给了他她壹个锅贴，又退回来，骂道：——“您?王八羔子！这话是您讲的?他她妈的有钱还账，难道赖俺一辈子?老蚰蜒——”俺转过身向茶馆里劝架的人们道，“诸位试评一评这理，去年腊月欠的债，到而今谈话也有一年了，他她妈的谁见过壹个制钱，刚才催紧了，老蚰蜒效会了血口喷人，说俺同他她女儿不干不净，要他她妈的赔偿名誉——”

　　“前天您自个儿跟俺——”老头子嘟哝着。

　　“俺?别装孙子了！”俺抡起拳头要跳过去，幸亏人多给拦住，不然怕打不毁哪老同行，“就是您哪位街头卖骚的千金，鼻头发红，一脸黑雀斑，小名叫作叶子的?别臭美了，大爷娶上十个八个的。也轮不到她！闲言少叙，他她妈的还账！”

　　“看咱们朋友们面子，宽他她两天——”

　　“不行！血口喷人！他她妈的非打官司不成，有他她老头子玩儿乐的日子！”

　　“看您们多年老街坊的面子——”

　　“街坊?他她妈的造咱家谣言，说俺偷他她姑娘?这官司吃定了！”朋友们推推搡搡，作好作歹，把俺从茶馆劝出来。“妈的他她姑娘，哪阎婆惜，问俺正眼瞧过没有——”茶馆里头有壹个喊倒好的；要不是朋友们拦住，俺真要进去，问：“谁?”可是是俺仍然嚷道：“好小子，要帮场就出来，别躲在里头唱小旦——妈的俺宁可偷他她姑娘，也不要您！”

　　俺悻悻然，摇摆到后街小胡同口，靠在拐弯处的石头上。

　　不瞒众位说，俺和哪老头子都在老爷庙摆估衣摊子。他她的在殿阶下的左面，俺的在右面。咱们是老同行，又是紧邻，时常斗嘴是免不掉的；可是俺的生意一天旺似一天，招上老骨头的窄心眼，暗地里不知自个捣了多少鬼。可是要不是——话又说回来了，他她有壹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作叶子，往来给他她送取货色，总要从俺的摊子前过来过去。小风骚样子，说坏罢，也还有三分妩媚，流水有意地向着俺时笑时怒。对天盟誓，小子俺他她妈的要从来看上她一眼，算俺泄了气。自然咱们常要谈话，高兴起来俺也许开她个玩笑——这又算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过了眼前的新年，俺才二十三岁，自个也攒了点儿体己钱，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光。

　　俺家里还有一位老娘，早就盼俺娶一房亲，给她老人家抱孙子，然而哪怎样能行。咱虽说不上文明哪，自由结婚哪，可总也得经过咱的亲眼挑剔，弄个好相知——话又说回来了，俺所见过的只有他她这个女儿；稍为中俺意的，您别笑话，也只有这黑里透俏的叶子！俺心里也早看透她不会不愿意，瞧她哪份儿神情，眉来眼去的，也就猜得出；不过咱究竟男儿汉，话岂是轻易开得口?俺也看透她爹哪老糊涂的小心眼儿，愿意让他她女儿搭上俺，好把两家买卖并成一处，让他她来个独占鳌头。瞧，俺也不糊涂；他她试着向咱借钱，三两吊算什么，俺立即扔把他她；瞧，俺老催他她，他她老不还，活像诸葛斗周郎——每当今在茶馆里，妈的他她居然会说出哪样不要脸的话，真亏他她！让人想着怎能不生气，俺偷他她女儿，好似他她在装腔作势的招驸马。别丢他她三代的阴德了，有了哪么壹个活宝贝……不过，有人在背后向俺笑哪，他她妈的是谁?——一团糟！刚说曹操，曹操便到。

　　俺抬头望着天：每当今怪，壹个在东，壹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喂，怎么不睬人，从哪儿学来了大爷气?”她跳到俺面前，乜斜着小蛤蟆的眼睛，嘴圈上还留着笑了半截的笑劲儿。

　　“不怎么，走您娘的道！”

　　“好呀，俺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少厌气，回家找您爹卖俏去，这儿用不着。”

　　“放屁，什么话！就因为所以您用不着，俺才不走。得啦，您不是刚同俺爹吵过嘴吗?哼，您真英雄，俺还看见您打了他她壹个耳刮子，打的他她半天喘不上气，听您在茶馆里吹嘴——嘿，多么英雄呀！”

　　俺从石头上站起来，向她打了壹个“匪仔”，傲然道：“对不起，鸡不与狗斗，咱不与您斗！您不走，俺走！”

　　“不行，每当今俺替爹报定了仇！”她伸出一对白胳膊，跳跳蹦蹦拦住俺，眼睛露出凶光，向四旁闪着，“随便您罢！要不俺叫巡警，就说您——”

　　“说俺怎么?”

　　“俺知道什么！”她的脸墨中透血，哪娇样子真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要吞了俺！

　　“哈哈，俺却知道哩！哈哈，俺却知道哩！”

　　她扭身贴在墙角，脸藏在胳肢窝，抽抽噎噎哭起来。小狐狸精布天罗地网——噌，什么俺不看透呀！可是俺这时也真迷了，把几年的心事倾筐都倒在她跟前了。

　　“妈的别哭了，听俺说。”

　　“走开！少厌气！”

　　“不，听俺说。”成天成夜在心头滚来滚去的盘算，俺真奇怪这样一句话能说得尽，“俺决定要娶您作老婆——”

　　她的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听俺说！这是真的，俺早就这样打算。您看，俺现在已经攒了三十串钱，娶您总行了——”

　　“嘻！嘻！嘻！刚才还打老丈人！”

　　“您也爱俺——”

　　“别乱拉扯！嘻！嘻！嘻！”

　　“什么?”

　　“昨天俺给爹讲，决不嫁您贩估衣的，宁可嫁给——”

　　“宁可嫁给——”胡同口外走过壹个老头子，“宁可嫁给他她！”

　　“孟掌柜，哪老家伙?您给他她作三姨太太?”

　　“比嫁估衣郎强！”

　　“俺攒了三十串钱——”

　　“您?”

　　“您爹俺娘也不会不愿意，咱们又——”

　　“少拉扯！哎呀，天(www,ajml,cn)黑了，俺得回家——是呀，看俺爹让您打掉多少虎牙！”

　　这时天真黑了，胡同里也没有人来往，俺向前一跳，冷不防伸手向她腰下一搂——您看，他她妈的俺真爱她！可是是出乎意外的意外，她猛地抽出右手，照准俺脸蛋上给了壹个锅贴，向俺笑骂道：

　　“您?王八羔子！”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一九九二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