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怀念父亲的文章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壹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俺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俺并没有臆想到父亲的最终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俺都有感应，就在他她来西安检查病的哪天，清早起来俺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她一来，俺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她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她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俺交待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俺的堂兄，才知道俺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她再也没有以往听见俺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您平回来了！”也没有俺递给他她一支烟时，他她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久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终壹个长夜。小妹告诉俺，父亲饲养的哪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哪天，猫也起始开端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俺动容感慨着猫的忠诚，俺和俺的弟妹都在外上班，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她慰藉，猫也随他她去到另壹个地球。人生生命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俺全看透，面对着父亲俺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俺呆呆地望着哪一棵梨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壹个梨子在树顶。

　　父亲的病是两年前作的手术，俺一样对他她瞒着病情，每次从云南买药寄他她，总是撕去药包上癌的字样。术后恢复得极好，他她每顿已能吃两碗饭，凌晨要喝一壶茶水，坐不住，喜欢快步走道。经常常常到少些亲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说：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俺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看着父亲的豁达样，俺暗自为没告诉他她病情而宽慰，可是偶尔发现他她独坐的时间时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壹次俺弄来一本算卦的书，兄妹们都嚷着要查各自的前路途机遇，父亲走过来却说：“给俺查一下，看俺还能活多久？”俺的心咯噔一下沉起来，父亲多半是知道了他她得的什么病，他她只是也不说出来罢了。卦辞的最终，意思是该操劳的都操劳了，待到所有都好。父亲叹息了一声：“俺没好福。”咱们都黯然无语，他她就又笑了：“这类书怎能每当真？人生生命谁不是这样呢！”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都依这卦辞来了。

　　先是数年前母亲住院，父亲壹个多月在医院伺候，作手术的哪天，俺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俺紧张得肚子疼，父亲也紧张得肚子疼。母亲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却不中，原本依父亲的教龄能将母亲和小妹的户口转为城镇户民，可是因前几年一心想为小弟有个上班干，自个硬退休回来，现在小妹就只好窝在乡下了。为了小妹的前路途，俺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她是干了几十年教师上班，不愿涎着脸给人家说哪类话，可是事情逼着他她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他她给俺说过。他她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可是每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载，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每当今却免去壹次受罪了。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上班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她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纪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可是就在这时间时候，他她患了癌病。担惊受怕的半年过去了，手术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年春节父亲一定要俺和老婆女儿回老家过年，多买了烟酒，好好欢度一番，没想年前两天，俺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亲老泪纵横，以前手颤的旧病又复发，三番五次划火柴点不着烟。大妹带着不满一岁的外甥重又回住到俺家，沉重的包袱又壹次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大妹的家庭生活状态和出道，父亲又起始开端了比小妹每当年就业更艰难的奔波，壹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辗转不眠。俺不忍心看着他她的劳累，甚至对他她发火，他她就再壹次赶来给俺说情况时，故意作出很轻松的样子，又总要说明他她还有别的事才进城的。大妹终于能吃商品粮了，甚至还去外乡作临时上班，父亲实想领大妹一块去乡政府报到，可是癌病复发了，终未去成。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她全是为了儿女要办完最终一件事，每当他她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长逝。

　　俗话讲，人生生命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她的幼年，家贫如洗，又经常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应该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她，也竟在壹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辱，发誓要供养出壹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她读书。父亲提起哪段家庭生活状态，总是感激着三个大伯，说他她夜里读书，三个大伯从几十里外扛木头回来，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卖个好价，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头的大小截面，哪种“咣咣”的响声使他她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壹个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间，他她们兄弟四人亲密无间，二十二口的朋友们庭一样家庭生活状态到六十年代，后来虽然分家另住，谁家作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俺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样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他她转哪儿，就带在哪儿，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壹个堂兄尿床，父亲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她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可是经常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床，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哪头，哪头暖干了睡这头。俺哪时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亲哪儿壹次，俺的伯父就用箩筐一头挑着俺，一头挑着粮食翻山越岭走两天，俺至今记得俺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总是在移动，让俺无法数清。每当俺参加了上班第壹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哪壹次父亲是醉了。哪年俺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必须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纪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走，可谁也没臆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哪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文化革命”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家庭生活状态极度桔据，父亲却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亲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买了四包香烟，让俺给父亲送去。俺太阳落山时赶到他她任教的校园，父亲已经遭人殴打过，造反派硬不让见，俺哭着求情，终于在院子里拐角处见到了父亲，他她黑瘦得厉害，才问了家里的少些情况，监管人就在一边催时间了。父亲送俺走过拐角，却将缸子交给俺，说：“肉您拿回去，俺把烟留下就是了。”俺出了院子的栅栏门，门很高，俺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俺永久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哪儿看俺的神色。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哪是个中午，俺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俺抱了俺就说：“俺害了俺娃了！”放声大哭。父亲是教了半辈子书的人，他她胆小，又自尊，他她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半年内不愿出门。可是家政从政治上、经济上一下子沉沦下来，咱们经常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留地的包谷还是嫩的便掰了回来，包谷棵儿和穗儿一起在碾子上砸了作糊糊吃，麦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锅炒了上磨。全家唯一指望的是哪头猪，可是猪总是长一身红绒，眼里出血似地盼它长大了，父亲领着咱们兄弟将猪拉到十五里的镇上去交售，可是猪瘦不够标准，收购站拒绝收。听说二十里外的邻县壹个镇上标准低；咱们决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来，特意给猪喂了最好的食料，使猪肚撑得滚圆，咱们却饿着，父亲说：“今日把猪交了，咱父子俩一定去饭馆美美吃一顿！”这话极大地刺激了俺和小弟弟，赤脚冒雨将猪拉到了镇上。交售猪的队排得很长，眼看着轮到咱们了，收购员却喊了一声：“下班了！”关门去逮饭。咱们叠声叫苦，没有钱去逮饭，又不能离开，而猪却起始开端排泄，先是一泡没完没了的尿，再是翘了尾巴要拉，小弟弟急了，拿脚直踢猪屁股，可是最终还是拉下来，望着哪老大的一堆猪粪，咱们看透哪是多少钱的分量啊。骂猪，又骂收购员，最终就不骂了，因为所以俺和小弟弟已经毫无力气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购员过来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揣揣，头不抬他她说：“不够等级！下壹个——”父亲首先急了，忙求着说：“按最低等级收了吧。”收购员翻着眼训道：“白给俺也不收哩！”已经去验下一头猪了。父亲在哪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过来蹲在猪旁边，他她再没有谈话，手抖着在口袋里掏烟，可是没有掏出来，扭头对咱们说：“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猪回来，一道上再没有说肚子饥的话。

　　在哪苦难的两年里，父亲耿耿于怀的是他她蒙受的冤屈，几乎过三天五天就要俺来写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他她哪时手抖得厉害，小油灯下他她讲他她的历史，俺逐字书写，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而父亲总是自信十足。家贫买不起纸，到任何地方一发现纸就眼开，拿回来仔细裁剪，又经常常常纸色不同，以至后来父子俩谈起翻案材料只说“五色纸，，就心照不宣。父亲幼年因家贫害过胃疼，后来愈过，可是也在哪数年间被野菜和稻糠重新伤了胃，这也便是他她恶变胃癌的根因。每当父亲终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她总要在口袋里装上校园的午餐，或许是一片烙饼，或是四个小素包子，俺和小弟弟便会分别拿了躲到某一处吃得最终连手也舔了，未了必须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咱们不知道哪是父亲饿着肚子带回来的，最最盼望每个星期六傍晚太阳落山的时间时候。有壹次父亲看着咱们吃完，问：“香不香？”小弟弟说：“香，俺将来也要每当个教师！”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俺哪时稍大，说现在吃了父亲的馍馍，将来长大了一定买最好吃的东西孝敬父亲。父亲退休往后，小孩子们都大了，俺和小弟弟都起始开端挣钱，父亲也不愁没有馍馍吃，在他她六十四岁的生日俺买了一盒寿糕，他她却直怨俺太浪费了。五月初他她病加重，俺回去看望，带了许多吃食，他她却对什么也没了食欲，临走买了数盒蜂王浆，叮咛他她服完后继续买，钱俺会寄给他她的，可是在他她去世后第五天，村上壹个人和俺谈起来，说是父亲眼完了哪些蜂王浆后曾去商店打问过蜂王浆的价钱，一听说一盒八元多，他她手里捏着钱却又回来了。父亲必须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贫贫的乡间教师，不也许享哪些大人物的富贵，可是每当俺在城里每次住医院，看见老干楼上的哪些人长期为小病疗养而坐在铺有红地毯的活动室中玩麻将，俺就不由得臆想到俺的父亲。在贾家族里，父亲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朋友们分为小家，小家再分为小家，甚至村里别姓人家，大到红白喜丧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纠纷，都要找父亲去解决。父亲乐意去主持公道，却脾气急躁，往往自个也要生许多闷气。时间长了，他她有了一定的权威，多少也有了以“势”来压的滋味，他她能说他人不敢说的话，竟还动手打过壹个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这少不得就得罪了少些人。

　　为这事俺曾埋怨他她，为他人的事何必哪么认真，父亲却火了，说道：“俺半个眼窝也见不得哪些龌龊事！”父亲忠厚而严厉，胆小却嫉恶如仇，他她以此建立了他她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她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难处。每当他她活着的时间时候，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优势，似乎并不觉得什么，而听到他她去世的消息，猛然间都感到了他她存在的要紧。俺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来放声大哭，听着他她们哭诉：“您走了，有什么事俺给谁说呀？”的话，俺欣慰着俺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在俺小小的时间时候，俺是害怕父亲的，他她对俺的严厉使俺产生惧怕，和他她单独在一起，俺说不出一句话，极力想赶快逃脱。俺恋爱的哪阵，俺的意见与父亲不一致，哪年月政治的滋味特浓，他她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响妨碍了俺，他她骂俺，打俺，吼过俺“滚”。在他她的一生中，俺什么都听从他她，唯哪件事使他她伤透了心。可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响妨碍到个人的前路途，可是俺的老婆并未记恨他她，像女儿一致孝敬他她，他她又反过来说俺眼光比他她准，逢人夸说儿媳的优势，在最终的几年里每年都喜欢来城中俺的小家中住壹个时期。可是俺在他她面前，似乎一样长不大，直到俺的小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壹次他她来城里，见面递给俺一支烟来吸，俺才知道俺成熟了，有什么事能直接同他她商量。父亲是壹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又受家庭生计所累，他她没有高官显禄的三朋，也没有身缠万贯的四友，对于俺成为作家，社会上起始开端有些虚名后，他她曾是得意和自豪过。他她交识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她恭贺，必须少不了向他她讨酒喝，父亲在这时间时候是极其慷慨的，身上有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喝就喝个酩酊大醉。以至后来，有人在哪里看见俺发表了文章，就拿着去见父亲索酒。他她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后来为俺的创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瘾，在很长的日子里天天都要喝的，可是从不一人独喝，总是吆喝许多人聚家痛饮，又一定要母亲尽所有力量弄些好的饭菜招待。母亲曾经抱怨：家里的好吃好喝全让外人享用了！

　　俺也为此生过他她的气，以俺拒绝喝酒而抗议，父亲真有一段时间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俺因一批小说受到报刊的批评，压力很大，可是并未透露一丝消息给他她。他她听人说了，专程赶三十里到县城去翻报纸，熬煎得几个夜晚睡不着。俺母亲没文化，不懂得写文章的事，父亲给她说的时间时候，她困得不时打吨，父亲竞生气得骂母亲。第二关搭车到城里见俺，俺的少些朋友恰在俺哪儿谈论外界的批评文章，俺怕父亲听见，让他她在另一间房内休息，等来客一走，他她竟过来说：“您不要瞒俺，事情俺全知道了。没事不要寻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您还年轻，要吸取经验教训，道长着哩！”说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她带来的一瓶酒，说：“来，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她先倒了一杯喝了，对俺笑笑，就把杯子交给俺。他她笑得很苦，俺忍不住眼睛红了，这壹次俺们父子都重新开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哪往后，父亲又喝开酒了，可是他她从没有喝过什么名酒。两年半前俺用稿费为他她买了一瓶茅台，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她却来检查病了，竟发现患的是胃癌。手术后，俺说：“这酒您不能喝了，俺留下来，等您将来病好了再喝。”俺心里知道，父亲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假如到了最终不行的时间时候，一定让他她喝一口。在父亲生命将息的第十天，俺老婆陪送老人回老家，俺让把酒带上。可是每当俺回去后，父亲已经去世了，酒还原封未动。妻说：父亲回来后，汤水已经不能进，就是让喝酒，一定腹内烧得难受，为了减少没必要的痛苦，才没有给父亲喝。盛殓时，俺流着泪把哪瓶茅台放在棺内，让俺的父亲在另壹个地球上再喝吧。如今，俺的文章还在不断地发表出版，俺再也享受不到哪一份特殊的祝贺了。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他她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咱们，他她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咱们，他她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俺。对于父亲的离去，咱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咱们，父亲更是不忍。每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也许的最终时，俺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少些医生来给他她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俺知道他她们所开的药全应该是无济于事的，可是父亲要服只得让他她服，必须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她说：“平呀，现在咋办呀？”俺能有什么方法呀，父亲。眼泪从俺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您年纪大了，依靠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说罢就不敢看他她，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壹个房间去抹眼泪。后来他她预感到了自个不行了，却还是让扶起来将哪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强行咽下，可是他她躺下时已泪流满面，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您妈一辈子太苦，为了养活您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现在还是这样。俺只说她要比俺先走了，俺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您们了。还有您两个小妹……”

　　母亲第壹个哭起来，接着全家大哭，这是咱们唯有的壹次每当着父亲的面痛哭。俺真担心这一哭会使父亲看透所有而加重他她的负担，可是父亲反倒劝慰咱们，他她照常要服药，说他她必须要等着早已订好的国庆节给小妹结婚的哪一天，还叮咛他她来城前已给菜地的红萝卜浇了水，菜苗一定长得茂密，依靠间一间。就在他她去世的前五天，他她必须要求母亲去抓了两付中草药熬着喝。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咱们，他她一样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俺哪时真希望他她是个哲学家或是个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生命，能将死自认为一种解脱，可是父亲是位实实在在的为家庭生活状态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她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俺心灵不得安宁。每当得知他她在最终一刻终于绽出壹个微笑，俺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少些。能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咱们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准备推迟，可是为了父亲灵魂的安息，如期举力，且办得十分圆满。这个家庭没有了父亲并没有散落，为了父亲，咱们都在争取地活着。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咱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咱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她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俺的爷爷奶奶，有俺的大伯，有俺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她修建的哪一院房子不远，他她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咱们更是永久忘不了他她，会时常来探望他她的。

　　俺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俺最不能遗忘的是他她的背影。

　　哪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俺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这样，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道！」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俺也要回到北京念书，咱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所以事忙，本已说定不送俺，叫旅馆里壹个熟识的茶房陪俺同去。他她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可是他她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俺哪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她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个送俺去。俺两三回劝他她不必去，他她只说，「不要紧，他她们去不好！」

　　咱们过了江，进了车站。俺买票，他她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她便又忙着和他她们讲价钱。俺哪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她谈话不大漂亮，非自个插嘴不可。可是他她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俺上车。

　　他她给俺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俺将他她给俺作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她嘱俺道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俺。俺心里暗笑他她的迂；他她们只认得钱，托他她们直是白托！而且俺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个吗？唉，俺现在想想，哪时真是太聪明了！

　　俺说道：「父亲，您走吧。」他她往车外看了看，说：「俺买几个橘子去。您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俺看哪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哪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壹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俺本来要去的，他她不肯，只好让他她去。

　　俺看见他她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她穿过铁道，要爬上哪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她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她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争取的样子。这时俺看见他她的背影，俺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俺赶紧拭干了泪，怕他她看见，也怕他人看见。俺再向外看时，他她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她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个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俺赶紧去搀他她。他她和俺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俺的皮大衣上。于是拍拍衣上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www,ajml,cn)过一会说，「俺走了，到哪边来信！」，俺望着他她走出去。他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俺，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她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俺便进来坐下，俺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俺应该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她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作了许多大多高事。哪知老境却这样颓唐！他她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她之怒。他她待俺渐渐不同往日。可是近期两年不见，他她终于忘却俺的不好，只是惦记着俺，惦记着俺的儿子。

　　俺北来后，他她写了一封信给俺，信中说道，「俺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俺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哪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俺不知何时再能与他她相见！

　　一九二五年一零月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