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绅士和流氓

　　因了“海派”的壹个名辞，曾引起了很大的一场误会的笔墨的官司。在上海的几家报纸上，且有了很激烈的不满的文章。险些儿不惹动南北文士们的对垒。可是这都不过是误会。

　　地理上的界限，实在是不足以范围作家们。江南多才士，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最伟大的两部小说，《金瓶梅》和《红楼梦》，都不是江以南的人士写的。而张凤翼，沈（jing）之流的剧曲，虽是出于道地的吴人之手，也末见得便怎样的高明。

　　与其说是“地理”的区分对于作家们有了很大的影响妨碍，不如说是“时代”的压力，所给予文士的为尤大。

　　在这个大时代里，咱们有了许多可尊敬的作家们：这些作家们的所在地是并不限定在壹个区域的。譬如说吧，在上海的所谓“海派”的中心的地方，有许多作家们正在哪里争取的写作，而其写作的成就，却是哪样的伟大，值得咱们的赞叹与崇敬。可是，在北平，却也未尝没有咱们所敬仰的作家们在着。即在南京以至于其他她地方，也时见到咱们的，可尊敬的文士们的踪迹。

　　哪条被号为“天堑”的长江，是不能够隔断了哪些被这大时代所唤醒的具有伟大的心胸与灵魂的文人们的联络的。他她们在无形里，曾形成了个共同的倾向，壹个向前争取的共同的目标，虽然他她们不—定真的有什么“同盟”，什么“组织”。

　　和这些具有伟本的心胸与灵魂的作家们相对峙的，也不仅是所谓“海派”者的壹个支派。还有壹个更可怕的戴着正人君子的面具的绅士们，也在哪里钩心斗角的想陷害，毁坏文坛的前路途。假如“海派”的文丐们是可入所谓“流氓”者的一群的话，哪末绅士派的“士大夫”们也正是他她们的—流；不过心计更阴险，而面目却比较的严峻，冷刻些而已。

　　说来，绅士和流氓，仿佛是相对峙的两种人物。其实在今日看起来，他她们是各相反而实相成的；其坑害，烧坏文坛的程度，也正相类似。举—个有趣的近例：有所谓“艺术流氓”和：“艺术绅士”的，曾互相攻讦过一时；而不久，却都得到他她们所欲的什么，心满意足而去！虽然所使用的手段有点小小的不同。

　　可是所谓“海派”的文氓者，为志小。为心似辣而实疏。从五四运动以来，便久成了新人们的攻击的目标。其活动的领域，也一天天的缩小；虽然不时的有一批批的新的分子加入，然而颓势却终于是不可挽救的。怪可怜的，他她们的卑鄙的伎俩：至多只是放冷箭，浮夸，讽刺与冷笑，其秘密容易被拆穿，而谣言，也终于不过是谣言罢了，不会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妨碍的。因为所以站在传统的被轻视的不利的地位上，根本上便不会有什么听者严重的在听受他她们的；而他她们，哪冷笑与揭发，也便在怪可怜，怪狼狈的情态之下，而红了脸收场。

　　可怕的却是绅士的一派。哪才是道地的“京朝派“长安居大不易”而住久了长安的，却表现出“象煞有介事”哪样的一副清华高贵的气象出来！假如说文氓们是扮了丑角，向—部分的观众，打自个的嘴吧，而博得戋戋的养生之资的话，则文绅们的觅食之方，确是冠冕堂皇得多了。尽管是“暮夜乞怜”，在白昼，却终是哪副骄人的相儿。因了某某种的机缘，他她们是爬登上了被包买，被豢养的无形的金丝织就的笼里。也许他她们本来是文氓之流，立刻，却也不再放刁。反而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子，道貌俨然的在给人以“师模”。刻薄话，都换上了宽厚的教训的衣衫。其可恶之处就在此。

　　他她们是在教训，是在说正经话，是在示范于人，老实头的听众们便上了每当，以为他她们也是热情的，有心肝的，是要领导着人们向前走的，是和他她们更尊敬的作家们走上一条道的，虽然谈话的口音有些不同──所要走的道也有些两样的。可是狡猾的文绅们，却早巳声明过，哪条道也是能通到大道上去的。

　　孔子要诛少正卯，正是此故。假如是优施，优孟之流，便也不必劳动斧钺了。

　　他她们在文坛上所作的破坏的上班，实在是大，—世纪，半世纪所打下的根基，能破毁于一旦。

　　故，肃清文坛上的败类，是个紧要的事。

　　咱们不忍看见年轻的有希望的人们，走上了小丑式的文氓的一道，天天以造谣，说谎，自个打嘴巴为职业。同时，更不忍看见一大群的有良心的人们，竟被说服，竟昧了心肝，弃了自个的前路途，而群趋于卖身投靠的一路途，而更领导他人去投入这火坑！

　　俺说，作壹个小工，作壹个没齿无闻的田夫或小市民，也比读了几句书，便扮小丑，以打自个的嘴巴为业，或装绅士，烂掉自个的良心，以坑或扫有前路途的文坛为能事的要强些。

　　该看透自个(www,ajml,cn)的作用；哪支笔实在可怕；从笔尖沙沙的划着白纸的所写出的什么，其影响妨碍有非自个所知道的。

　　昔人有一首题“笔冢”的诗道：

　　髡友退锋郎，功成鬓发霜。

　　冢头封马鬣，不敢负恩光。

　　把笔锋写秃了的。曾臆想到自个使“笔”成就的是什么“功”么？曾臆想到不曾使哪支无罪过的忠心的笔，受到了什么无可控诉的冤抑与不幸么？

　　抬起头来，看看今日的时代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