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黄昏的观前街

　　俺刚从某壹个大都市归来。哪壹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篙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要紧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俺假如是喜欢都市家庭生活状态的话，俺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俺假如是喜欢乡间家庭生活状态的话，俺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俺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归程经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所以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末用尽的一段道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二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鬃的孙，却又拖了俺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路途而下，来得便利么？俺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俺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可是这壹次，俺因为所以要换换花样，却拖他她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所以而得到了壹次永久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咱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咱们找壹个地方逮饭吧。”饭馆里是哪末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哪末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俺不禁想起了某壹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壹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壹个不熟悉的；哪末粗俗的壹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壹个不曾经过的；哪末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能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之以没头苍蝇似的乱攒而前的人力车，或萝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壹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壹个黄昏时间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咱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俺所得的苏州印象，这壹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间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您能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蹬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您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她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您的眼前──就在您的眼前，哪香味直扑到您的鼻上。您在哪里，走着，走着，您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您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每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她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您如在您的少小时，大人们在作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小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您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跑路。您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您才觉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您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个的手放在心头，作了很刺激的梦；他她将您紧紧地拥抱住了，如壹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您的面前，即在您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他她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巷道哪样的开朗阔大，哪末，便将永久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您便将永久受不到这种紧紧的轧压于您的全身，您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您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优势。您看人，人也看您；您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您的右边是几位随了男人、父亲上城的乡姑，您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您偶然回过头来，您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您的团团转转应该是人，应该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您能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乘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所有车子。每壹个人应该是哪末安闲的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她们永不会猛撞您身上而过。他她们是走得哪末安闲，哪末小心。您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哪是极不经见的事！他她们抬眼望了您，您对他她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朋友们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家庭生活状态；朋友们都似躲在壹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悠闲的微步着，遗忘了园外的所有。

　　哪末鳞鳞比比的店房，哪末密密接接的市招，哪末耀耀煌煌的灯光，哪末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您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您不知道黑暗，她使您遗忘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壹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您假如要看，您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您且去辟加德莱圈散步，准保您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您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哪末多。每一个人应该是匆匆的走灯似的向前走，您也得匆匆的走；每一个人应该是紧张着矜持着，您也自然得会紧张着，持着。您假如走惯了黄昏时间时候的观前街，您在哪里准得是吃大苦矜头，除非您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您假如为店铺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您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www,ajml,cn)，您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她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您，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您也得说“对不起，”然而您也饱受了他她，以至他她们的眼光的奚落。您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您如走到了哪尔逊的像下，您将见斗大的壹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放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哪里却是这样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哪末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哪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shan）着眼看人。大都市的繁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您在哪里，立了一会，依靠一会，您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哪样的燠暖温馥之感，您是永久得不到的。您在哪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您身上，假如您要壹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哪末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您也是永久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俺只见到了壹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哪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您身上的懊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哪末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哪末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哪末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俺看不出，别的时间时候，俺看不出，在黄昏时间时候的观前街，俺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少了哪末弘丽的PiazzaofSt,Mark，少了哪末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