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哪座城

　　哪座城──

　　哪座城可还记得吗？

　　恐怕您只会说“不”，

　　象夜风　轻轻地吹上破窗幕，

　　也许您真已忘去了

　　好象忘去　壹个远行的旧相识，

　　忘去些远年的事物。

　　而俺呢，俺是个历史家，总爱翻

　　厚重的旧书页　去寻觅

　　并指点出少些陈迹，

　　于是，俺重又寻到了──

　　每当木叶尽脱　木叶飘零时

　　俺重又寻到了　哪座城：

　　城头上几点烟，象梦中几朵云，

　　石壁上染青苔，

　　曾说是　一碧沧州雨。

　　城是古老的了，

　　古老的　又狭小的，

　　年久失修的城楼，倾颓了，

　　正好让　鸱枭作巢，

　　并点缀暮秋的残照。

　　街道是崎岖的，更没有

　　多少行人　多少喧哗或多少车马。

　　就在这冷落的街上，

　　不，就在这古老的城中吧，

　　偶然地　咱们相遇了，

　　相遇，又相识，

　　偶然地　却又作别了，

　　很久很久，而且也很远很远了吧，

　　您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您可曾又落到了什么城中吗？

　　您曾说，“俺要去漂大海，”

　　可是大海俺也漂过，

　　问去道　也只好任碧波，

　　是的，您又说

　　“随您到地球的边缘，”

　　可是哪儿算地球的边缘呢？

　　就驾了这暮秋的长风

　　怕也难　寻出您少些儿踪影！

　　可是俺却总臆想到哪座城

　　城上的晴天和雨天。

　　雨天的泥路途上，

　　两个人同打的　油纸伞，

　　更有哪城下的松林，

　　林荫下的絮语和笑声，

　　哪里的小溪，溪畔的草，

　　受惊的，草间的鸣虫……

　　每每当秋天，每当壹个阴沉的日子

　　或晚间，偶然地，俺便这样臆想到了。

　　是呢，应该是偶然。

　　什么又不是偶然呢：

　　看一只寒蝉　坠地，

　　看一片黄叶　离枝，

　　看壹个同道的陌生人　远隐了，

　　隐到了不可知的异域。

　　一席地，盖一片草，

　　作壹个人的幽居。

　　这所有也应该是偶然吧，于是，

　　偶然地　一(www,ajml,cn)切都完了，

　　沉寂了，除非俺还想：

　　几时再回到哪座城去呢？

　　几时再回到哪座城去呢？

　　（选自《汉园集》，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