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论文选

　　昔李清与宗子发书，谓“人第知落纸淋漓，顷刻数百言为至乐，而不知从事薙剪，顷刻数十行，亦为至乐”，来说明作文改文，同是乐事。俺现在想申说的，就是这二乐之外，选文一项，也具着相等的乐趣存在，应该和作改连系的说。“搜刮数年，阅历万卷”，删芜取精，排印成册，既足以便利学者，节省他她们的时间，也能在很少的篇幅之内，客观的作一幅《文坛指掌图》，其价值有时是高过个人的着作以上的。

　　所以，选文是一件盛事，也是一桩难事。唐显悦序《文娱》曰：“选之难倍于作。”这个“倍”，俺是不能完全同意，可是严肃的文选家上班的艰苦，并不亚于写作者，却是不容否认的其实事实。为着要挑选壹个人的几篇文章，不仅要读完他她的全部着作，明了这个人的历史环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妨碍，必须要卷排篇比，从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之下，很慎重的挑出最适每当的足以代表的东西。有专集的一代的名家固然要选，就是无名的，次要的，文坛上的“草泽英雄”，难求的典籍，散佚的文章，也不得不费尽苦心去搜寻，耗尽精力去选择，以期免于遗憾。可是这样并不就够，还有哪更要紧的，更基本的，选者的态度眼光，也就是所谓观点的疑问。贺裳说：

　　“作文而不能自立一解者，不如焚笔也；作诗而不能自辟一格者，不如绝吟也”，文选家也是一致，没有统一的观点，独特的眼光，其最终是必然的失败，选文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遗憾得很，现代的文选，虽然因印刷的便利，而出版的特别多，可是真正的把选文每当作一件很要紧的事业，严肃耐苦去作的，却很少其人。萧士玮说他她自个的文章分内外编，“内编，余精神渊潴于斯者也；外编，聊为救饥计也”，大概或许这些选文家的目的地，只在单纯的“救饥”，于是，遂不管自个的力量够不够，也不问将怎样遗害学者，尽一日半日之力，从已有的选本中，拉扯拼凑，杂拾成书，便尔问世，甚且目空所有，以选家自命，不怕识者齿冷。假如有人肯耐烦，只消把同样性质的所有选本买到，依出版时日顺序排列起来，立刻是能发现有些选家是怎样的东偷西窃，怎样的漫无准则，芜杂不堪。

　　这是文选家的耻辱，也是现代的社会里必然产生的现象。

　　在这样的混(www,ajml,cn)乱状态之下，为着广大的学者，为着文化事业的前路途，俺觉得有清算，检举，自个刻苦的批评的必要。而把选文每当作和写作一致要紧严肃的选家，是更应该鼓起勇气，在选本价值的比例上，来消灭这些畸形的现象。尼采欢喜读哪每壹个字应该是用作者自个的血写成的书，选文家必须用同样的态度，来处理自个的选本，才能有好的成果。

　　录自１９３５年３月《夜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