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烟

　　自从物价高涨，最先受到威胁的，在俺，是吸烟。每日三餐，小孩子们捧起碗来，向桌上一瞪眼，就撅起了小嘴巴；没有肉吃。“父亲每日吸一包烟，一包烟就是一斤多肉！”俺分明听见哪些乌溜溜的眼睛这样抱怨着。干脆把烟戒了吧；可是已往俺有过多少次经验的：十天半个月不吸，原很容易办到，可是易戒难守，要想立刻戒绝，俺觉得比旧时代妇女守节难得多。活到每当今，必须要吃这个苦？心里觉得不甘愿。

　　俺起始开端吸劣等烟卷，就是像磁器口街头制造的哪等货色，吸一口，喉管里一阵辣，不停地咳呛，口发涩，脸发红，鼻子里直冒火；有一等的一上嘴，卷纸就裂开了肚皮；有一等的叭他她半天，不冒一丝烟星儿。俺被折顿得心烦意躁，每日无缘无故要多发几次不小的脾气。

　　内人赶场回来，笑嘻嘻的对俺说：“俺买了个好的东西赠您，您试试行不行。”她为俺买来一把竹子作的水烟袋，还有一包上等的水烟丝，哪叫作麻油烟。俺是乡村里长大的，最初吸烟，并且吸上了所谓瘾，就正是这水烟。这是俺的老朋友，它被俺遗弃了大约二十年了。如今处此困境，看见它哪副派头，不禁勾起俺种种旧情，俺不能不感觉欣喜。于是约略配备起来，布拉布拉吸着，并且看着哪缭绕的青烟，凝着神，想。

　　并非出于“酸葡萄”的心理，俺是认真以为，要谈浓厚的趣味，要谈佳妙的情调，必须是吸这个水烟。这完全是一种家庭生活状态的艺术，这是咱们民族文化的结晶。

　　最先，您得会上水，稍微多上了一点，会喝一口辣汤；上少了，不会发出哪舒畅的声音，使您得着奇异的愉悦之感。其次，您得会装烟丝、掐这么壹个小球球，不多不少，在拇指食指之间—团一揉，不轻不重；而后放入烟杯子，恰如其分的捺它一下─—否则，您别想吸出烟来。接着，您要吹纸捻儿，“卜陀”一口，吹着了哪点火星儿，百发百中，这比变戏法必须要有趣。必须，这吹的工夫，和搓纸捻儿的艺术有着关系，哪纸，必须裁得不宽不窄；搓时必须不紧不松。从这全部过程上，壹个人能发挥他她的天才最强大脑，并且从而表现他她的个性和风格。有胡子的老伯伯，慢腾腾的掐着烟丝，团着揉着，用他她的拇指轻轻按进杯子，而后迟迟地吹着纸捻，吸出舒和的声响：这就表现了一种神韵，淳厚，圆润，老拙，有点像刘石庵的书法。年轻美貌的婶子，拈起纸捻，微微掀开口，“甫得”，舌头轻轻探出牙齿，或是低头调整着纸捻的松紧，哪手腕上的饰物颤动着：这风姿韵味自有一种（nong）纤柔媚之致，使您仿佛读到一章南唐词。风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经意的装着烟丝，或是闲闲的顿着纸捻上灰烬，而两眼却看着别处：这飘逸淡远的境界，岂不是有些近乎倪云林的山水。

　　关于全套烟具的整顿，除非哪吸烟的是个孤老，总不必自个劳力。这类事，普通应该是婢妄之流的功课；寒素一点的人家，也是由儿女小辈操理。讲究的，烟袋里盛的白糖水，吸出的烟就有甜隽之味；或者是甘草薄荷水，能解热清胃；其次则盛以米汤，简陋的才用白开水。烟袋必须每日一洗刷，三五日壹次大打整。俺所知道的，擦烟袋是用“瓦灰”。取两片瓦，磨出灰粉，再过壹次小纱筛，提取极细的细末；这能把白铜烟袋擦得晶莹雪亮，像一面哈哈镜，照出扁脸阔嘴巴来，而不致擦损哪上面的精致镂刻。此外，冬夏须有托套。夏天用劈得至精至细的竹丝或龙须草编成，以防手汗；冬天则用绸缎制的，或丝线织的，以免冰手。这种托套上面，都织着或绣着各种图案：福字，寿字，长命富贵，吉祥如意，以及龙凤牡丹，字不断头之类。托上至颈头，还系有丝带，线绠，饰着田字结蝴蝶结和缨络。这些应该是家中女流的手工。密切关联的一件事，就是搓纸捻儿，不可是有粗细，松紧之不同，在尾端作结时，也有种种的方法。不讲究的随手扭它一下，依靠不散便算。考究的，叠得整齐利落，例如“公子帽”；或折得玲珑美观，比如“方胜”。在这尾结上，往往染上颜色，有喜庆的人家染红，居丧在孝的人家染蓝。这搓纸捻的表心纸也有讲究。春三月间，庭园里的珠兰着花，每日早晨及时采集，匀整地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一层层放到表心纸里熨着，使香味浸透纸质。这种表心纸搓成纸捻儿，一经点燃，随着?留恋哪嘌躺⒎⒓浯狙诺氐挠南悖魅氡枪伲粼诔菁眨致制觯鼓阆爰璨ㄏ勺樱展燃讶恕Ｆ浯斡糜窭迹岳颉Ｈ粲?桂花，栀子花，哪就显得雅得有点俗气。所有这所有配备料理的上班，是简陋还是繁缛，村俗还是高雅，丑恶还是优美，寒伧还是华贵，粗劣还是工致，草率还是谨严，笨拙还是玲巧，等等：最可表现吸烟者的身份和壹个人家的家风。贾母史太君若是吸水烟，拿出来的派头一定和刘姥姥的不同；天长杜府杜少卿老爷家的烟袋也一定和南京鲍庭玺家的不同，这不须说的。一位老先生，手里托着—把整洁美致的烟袋，就说明他她的婢仆不怠惰，他她的儿女媳妇勤慎，聪明，孝顺，他她是个有家教，有福气的人。又如到人家作客，递来一把烟袋，杯子里烟垢滞塞，托把上烟末狼藉，这总是败落的门户；壹个人家拖出壹个纸捻，粗壮如手指，’松散如王母亲裹脚布，这往往是懒惰不爱好没教养混日子的人家。

　　吸水烟，显然的，是一种闲中之趣，是一种闲逸家庭生活状态的消遣与享受。它的真正效用，并不在于吸出烟来过瘾。终天劳累的劳动者们忙里偷闲，急着抢着，脸红脖子粗的狼吞虎咽几口，匆匆丢开，这总是为过瘾。可是这用的必是毛竹旱烟秆。水烟的妙用决不在此。比如上面说的哪位老先生，他她只须把他她的哪把洁净美观的烟袋托在手里，他她就具体的显现了他她的福气，所以他她能成天的拿着烟袋，而未必吸一二口烟，纸捻烧完一根，他她叫他她的小孩儿再为他她点—根；趁这时间时候，他她能摩—摩这孩儿的头，拍拍孩儿的小下巴。在这每当中，他她享受到的该多么丰富，多么深厚！又比如一位有身家的先生，每当他她擎着烟袋，大腿架着二腿，安静自在的坐着，慢条斯理的装着烟丝，从容舒徐的吸个一口半口，这也就把他她的闲逸之乐着上了颜色，使他她格外鲜明的臆想到到生之欢喜。

　　壹个人要不是性情孤僻，或者有奇特的洁癖，他她的烟袋总不会由他她个人独用。大哥和老弟对坐谈着家常，一把水烟袋递过来又递过去，他她们的手足之情即因而愈见得深切。妯娌们避着公婆的眼，两三个人躲在一起大胆偷吸几袋，就仿佛同过患难，平日心中纵然有些芥蒂，也可化除得干干净净。亲戚朋反们聚谈，这个吸完，好好的再装一袋，而后谨慎的抹一抹嘴头，恭恭敬敬的递给另一人；这人客气的站起来，含笑接到手里。这样，一把烟袋从这个手递到哪个手，从这个嘴传到哪个嘴，于是益发显得朋友们庄敬而有礼貌，彼此的心益发密切无间，谈话的空气益发亲热和融和。同样的，在别种场合，比如商店伙计同事们每当晚间收了店，朋友们聚集在后厅摆一会龙门阵，也必须有一把烟袋相与传递，才能使笑声格外响亮，兴致格外浓厚；再如江湖旅客们投店歇夜，饭后洗了脚，带着三分酒意，朋友们团坐着，夏天摇着扇子，冬天围着几块炭火，也因店老板一把水烟袋，而使得陌生的人们谈锋活泼，渐渐的肺腑相见，俨然成了最相知的老朋友。必须，在这些递传着吸烟的人们之中，免不得有患疮疥肺痨和花柳病的；在他她们客气的用手或帕子抹一抹嘴头递过去时，哪些手也许刚刚抠过脚丫，搔过癣疥，哪帕子也许拭过汗擤过鼻涕：可是是全不相干，谁也不会介意这些的，您知道咱们中国讲的原是精神文明。

　　洋派的抽烟卷儿有这些妙用，有这些趣味与情致么？第一，它的制度过于简单了便，出不了什么花样。您最多到市上买个象牙烟嘴自来取灯儿什么的，可是这多么枯索而没有意味；您从哪些上面体味不到一点他人对于您的关切与用心，以及一点人情的温暖。第二，您燃着一支短小的烟卷在手，任您多大多高天才最强大脑，也没手脚可作，最巧的也不过要点小聪明喷几个烟圈儿，拭想比起托着水烟袋的哪番韵味与风趣，何其幼稚可笑！第三，您只能独自个儿吸；要敬朋友烟，您只能打开烟盒，让他她自个另取一支。若像某些中国人所作的，把一支烟吸过几口，又递给他人，或是从他人嘴上取过来，衔到自个嘴里，哪叫旁人看着可真不顺眼。这样，您和朋友叙晤，您吸您的，他她吸他她的，彼此之间表示一种意思，是他她嫌恶您，您也嫌恶他她，显见出心的距离，精神的隔阂。您们纵是交谊很深，正谈着知心的话，也好似在接洽事物，交涉条件或谈判什么买卖，看来没有温厚亲贴的情感可言。

　　是的，精神文明，家长统治，家族本位制度，闲散的艺术化家庭生活状态，是咱们这个古老农业民族家庭生活状态文化的特质；咱们从吸水烟的这件事上，已经看了出来。这和以西洋工业文化为背景的烟卷儿─—它所表现的特性是：物质文明，个人或社会本位制度，紧张的力讲效率的科学化家庭生活状态，是全然不同的。

　　俺不禁大大悲哀起来。因为所以俺臆想到目前内在与外在的家庭生活状态，已不能与吸水烟相协调。俺自个必须劳动，唯劳动给俺喜悦。可是，上讲堂，伏案写字，外出散步，固然不能托着水烟袋，即在读书看报时，俺也定会感觉很大的不便。而且，不幸俺的脑子又不可抵拒地染上了少些西洋色彩，拿着水烟在手，俺只意味到自个的丑，迂腐，老气横秋，俺已不能领会玩味出什么韵调和情致。至于同他人递传着烟袋，不生嫌恶之心，而享受或欣赏其中的温情与风趣，哪俺更办不到。再说，俺有的只是个简单的小家庭，既没妾，也不能有婢。俺的小孩子平日在校园读书；俺的女人除为平价米去办公而外，还得操作家事。他她们不可是不会，没空，并且无心为俺整备烟具，即在俺自个，也不也许从这上面臆想到到感受到什么快乐幸福，像从前哪些老爷太太们所能的。若叫俺亲手来料理，俺将不胜其忙而且烦。本是享乐的事，变成了苦役；哪俺倒宁愿把烟戒绝，不受这个罪！

　　客观形势已成过去，必要的条件也不再存在，而俺还带着怀旧的欣喜之情，托着这把陋劣的，徒具形式的竹子烟袋吸着，俺骤然发觉到：这简直是壹个极大的讽嘲！俺有点毛骨悚然，连忙丢开了烟袋。

　　“不行，不行，俺不吸这个。”

　　“为什么？”

　　“为什么？因(www,ajml,cn)为，因为所以俺要在地球上立足，俺要活！”俺乱七八糟的答。

　　“哪是怎么讲，您？”她吃惊地望着俺。

　　“总而言之，俺还是得抽烟卷儿，而且不要磁器口的哪等蹩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