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简论市侩主义

　　市侩和市侩主义，能说是现在人类社会的“阿米巴”。市侩主义者是软体的，会变形的，善于营钻，无处不适合于他她的生存。他她有壹个核心，包在软体黑面，这就是利己主义，也就是无处不于他她有利。这核心是永久不会变，包在软滑的体子里，也永久碾不碎。核心也是软滑的，可是坚韧。

　　市侩主义首先以聪明、灵活、敏感为必要。市侩主义者不仅心机灵活，并且眼光尖锐、准确，手段高妙、敏捷：凡有机，他她是无不投上的，凡有利，他她无不在先。

　　然而所有都作得很恰每当，圆滑，天衣无缝。所有看去应该是必须的，没有话可说。

　　可是市侩主义又需以用力小而丰收大为必要。市侩主义者心思是要挖的，可是力却不肯多用。所以他她是属于吃得胖胖的一类里面。市侩主义，于是以能用“巧”为特征；所以，市侩主义者自然应该是绝顶聪明的人，所以又天然属于“劳心者治人”的一类。

　　市侩主义者也决非完全的害人或绝端的损人主义者，他她只绝端的利己主义者罢了；他她决不作赤裸裸的“谋财害命”的事。他她是要绝对地利己的，然而要绝对地万无一失的。

　　依靠您能慷慨一点，他她也会适可而止罢。可是是即使您明明知道太上每当了，您也无可奈何，他她决不会留壹个隙给您，还是要您过得去的。

　　可是市侩主义也决非完全的欺骗主义；它还是不失为一种交换主义，不过总要拿进来的比拿出的多一点。

　　假如说是欺骗主义，也应该说是相互的，公开的欺骗主义，两方彼此心里都看透的。假如您不看透，只怪您自个太不聪明；这样的受骗，就算是活该，市侩主义者不算对不起您。

　　市侩主义产生于商业社会，尤其盛行于殖民地次殖民地，然而它决非是“洋奴”主义。它有时还俨然地显现为自尊的主人主义。他她决不会失其主人的身份与尊严，而且不管何时应该是文明人。假如推行外国文明是适每当的时间时候，自然也于他她是有利的时间时候。他她便是外国文明的提倡者；可是他她决不会否定本国的文化，倒竭力“发扬”本国文化的，所以他她决不是“洋奴”。假如本国的东西应该提倡了，他她就是国粹主义者，然而他她又决不顽固。

　　中外古今的道理、文明、物事、对于市侩主义者大抵都有用，有利。凡对于他她有利的，应该是有理的，可是他她无所信仰，因为所以利己主义是他她唯一的神。

　　可是市侩主义者也要高尚，也要雅，也要美名，他她也要辩明他她不是市侩主义者。可是等您要他她拿出哪美名所要兑现的东西来时，他她又立刻申明他她是市侩了。

　　文化、艺术、道德、国家、民族、人类、真理……这些名义他她都要。必须，您真的要他她拿出这些来，他她便要责备您不识时务，不明了实情：他她原是生意人，原是拿这些的名在作生意；即使退一步说，“这个年头也不能不顾生意经呀”。

　　可是这样的责备，也还算是客气的，否则，哪便算您揭穿了他她的高雅，伤了他她的“自尊心”，于他她的面子过不去，即使不揍您一顿，也要给您壹个脸色看，教您知道这一点是不好触到的：您明明知道他她是市侩主义者，为什么又给他她每当面说穿呀。

　　是的，市侩主义者也是不好惹的。他她虽然是软体，可是触到了他她的利害，他她也蛮硬，也能和您拼命。市侩主义就最忌“太认真”，虽然他她于利上是最认真的。他她自然依靠面子、名誉、自尊，您不可指说他她，即使是“朋友”。何况他她并不反对您也成为市侩主义者呀，您为什么要说他她是市侩主义哪。

　　可是市侩主义者所以是顽强，坚韧，还在于他她对于所有都能不固执，都能客气，漂亮，让步；惟其这样，他她对于利就能够永久地执着。他她是永久都在打算的。他她和“犹太人”一致顽强，坚韧；可是他她自然比“犹太人”大方，更漂亮，更聪明，而且他她更有礼貌。

　　是的，市侩主义者是不好惹的，而且为了相同的利益也自然会朋友们联合起来战斗，所谓合伙，所谓“朋友们应该是朋友”，所谓行帮：形成一条战线呢。可是他她们又决不是市侩主义的主义同盟，这是它独有的特色。这是为了个人各自的利益所必需的，是一种个人主义的集体同盟；是矛盾的，然而是统一的。为了朋友们的方便，互相的照应。

　　互相吹拍，互相帮忙。可是朋友们心里都互相看透；彼此都不是真心的，彼此都给对方留壹个地步；不管己帮人，人帮己，应该是要打壹个折扣的。所以，也彼此都不至“逼人太甚”。朋友们都心里看透。这就是他她们间的“矛盾的统一”。

　　他她们相互间自然也会起冲突，也会有近于“火并”之类的事，可是彼此应该是看透人，很抉就会“消除误会”，言归于好。

　　不管什么社会里，人互相间都要发生所谓“爱”这种关系。惟独在市侩主义社会，却没有爱。

　　对于圈外的人类固然没有爱，他她们相互间也没有爱。

　　市侩主义者对于社会也很少仇恨；因为所以不管怎样，他她应该是处于有利的地位的，它永久是胜利者。即使是失败了，也马上又胜利了。

　　可是所以，他她非天生地冷酷不可；他她非仇恨仇恨市侩主义者不可。

　　它在有适每当的温度的浑池里游泳着，哪么自由，哪么自在，哪么愉快，哪么满足。您吹它一口罢，它也许翻一下身；可是早已在原地游泳着，而且更活泼，更灵快，也更惊人。

　　它成群的游泳着，互相照应，朋友们喜笑。彼此庆贺。您用石头击它—下罢，也许它要被冲散了一下，可是立刻又复聚在一块了。

　　自然，依靠您对他她(www,ajml,cn)有些利益，至少对他她没有什么不方便，必须要您装一点傻，您也能和市侩主义者相处，也能处得很好，可是您决不能和他她贴得很紧，因为所以他她的软滑的表皮原是用来保护他她自个，也用来和您相隔的。您想探索他她的灵魂或抓捏他她的核心么？哪也不也许的；软滑滑地，您不知道哪里是他她的核心，只像抓捏壹个软橡皮的温水袋，滑得您全身毛骨悚然了。

　　哦，哪里没有市侩主义呢！然而在咱们这里是最多，最活跃。这就是因为所以咱们这里有适每当的温度，有适每当的营养的社会液汁，这产生它，繁殖它，这适合它的生存，活动。

　　哪么，这是不能再让它继续繁殖的时间时候了么？可是有什么方法呢？必须比市侩主义者更聪明才行，可是有谁比他她更聪明？您不听见市侩主义者也在照着您一致的说法：“应该反对市侩主义”么？然而他她胜利地说，“为了反对市侩主义，所以咱们就非成为市侩主义不可呀？”

　　这样，简直没有方法，除了这也可算是聪明的一条：您自个不要被他她的聪明所骗，也被拖下去成为和他她一致了。可是这其实又不能算是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