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神鸟

　　孟迪第壹次拿着指挥棒站在众多的足以穿透他她的身体与灵魂的顶灯下面。

　　为了这一天，他她等待了许多年。

　　乐团不能给他她买，他她用积攒下来本来准备买映像机的钱作了一身燕尾服。穿上黑礼服，拿着指挥棒，走到辉煌的乐团面前，向观众点头致意，转过身来，他她的脸色完全变了。他她知道，底下是一生的关键时刻。关键的时刻将决定他她的一生。也许会决定音乐在俺国的命运呢。

　　阿勃罗斯的被人们称为《痛苦》的交响乐。气魄的宏大与结构的繁复，使举世没有几个指挥敢碰它。孟迪竟然选择了它作为自个的处女作，简直骇人听闻。他她这种不顾众友人的告诫的作法，确实反映了他她的不达成成功宁可灭亡的背水一战的决心。

　　起始开端了第一乐章的头两个乐段往后，孟迪感到了事情的蹊跷。是天气的异常造成了乐器的失常还是他她的耳朵出了毛病？甚或——是所有的演奏家喝了迷魂汤？为什么提琴不像提琴巴松不像巴松？为什么所有的他她的独到的处理与谆谆讲解过的细腻要求，他她的已经充分体现在他她的脸上身上臂上棒上的入微的感觉竟没有壹个能在声音上体现出来？为什么就像吃米饭的时间时候吃到了沙子或者接吻的时间时候吻到了脓疱一致，不时在和声中出现哪样一种差错，哪样的暗箭和陷阱，把针一致的刺扎向他她的软弱(www,ajml,cn)的心？

　　第二乐章，民歌风的行板是在麻木不仁中走过去的。他她像是被催了的眠，一种输到家的沮丧感使他她冷汗淋漓。而汗还没有出透，便蒸发尽了。他她似乎正在变成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

　　有什么方法呢，失败就像死亡，不能避免也不能理论。而且，他她快到四十岁了。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只黑鸟飞进了音乐厅，飞到了舞台上。他她无暇思考为什么壹个封闭良好靠空调机调节空气的现代化的音乐厅会飞进一只鸟。鸟沿着低低高高的优美的曲线飞翔，自由而潇洒。他她隐约听到了鸟扑扇翅膀的扑扑声。声音溶进了忧伤的声响。一只飞鸟给了他她一种不寻常的撩拨，他她的心热了，想哭。鸟显然引起了全体演奏人员的注意。他她们的乐器随着鸟飞的高低疾徐而发出声音。鸟在盘旋，声音在盘旋。鸟在展扬，声音在展扬。鸟有一点疲倦了，声音也变得历尽沧桑而含蓄地疲倦着。鸟犹豫，鸟摇了摇头，声音也立刻传达出了不安和摇曳。

　　观众显然也被鸟所吸引，所激动了。孟迪的后背上似乎长出了眼睛，他她看到了观众的关切、被吸引、共鸣与普遍的激动。音乐就像一只莫名地飞入了厅堂的鸟，高飞然后低回，任意而又绝望，百态千姿而终无解释。

　　第四乐章与第三乐章之间没有停顿。情绪渐渐激昂。一座山又一座山在崩裂喷火。鸟愈飞愈大，黑羽毛变成了红色。黑羽毛在燃烧。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孟迪甚至看到了鸟的愤怒而悲壮的大眼睛。厮杀没有最终，鸟飞不出去。敌人和人民像小麦一致地一大片一大片地被割倒。天上石落如雨。红鸟变成了空中霸王式轰炸机。鸟向孟迪俯冲，吓得孟迪瑟瑟发抖。

　　鸟向提琴手俯冲，提琴发出深谷中的蛇音。鸟向鼓手俯冲，大鼓发出地震的轰鸣。鸟没有出道。声音没有出道。千军万马左冲右突。观众的热情愈积愈烈。鸟快飞如梭。乐曲如疾风瀑布闪电。最终，鸟像子弹一致地向指挥头上的顶灯冲去，呯然一声，玻璃灯罩炸裂了，舞台刹那间暗淡了下来。

　　《痛苦》戛然而止。

　　掌声如雷。鼓了掌又鼓了掌，然后全体起立再鼓掌鲜花从四面八方扔到台上。买不起鲜花的中学生也献上了纸花和塑料花。本市首长及白发苍苍的老音乐家上台与他她热烈握手。不明国籍的女郎吻了他她并要他她的签名。有两个外国使节上台祝贺他她的达成成功。记者像苍蝇发现了蜜糖一致地沾住了他她。达成成功，达成成功，达成成功，各种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音调与不同的语种交响出同壹个达成成功的主题。他她似乎听到了壹个德国人说：“您是卡拉扬之后的全地球最伟大的指挥家！”

　　他她头晕目眩而又身轻如燕。他她自个就像一只终于起飞了而且燃烧了的鸟，腾云驾雾。连经常常常对他她显示恶声恶容的老婆也笑得这样佼好，如含苞的玫瑰。他她在一批中外人士的簇拥下进入了本市最高级的五星级酒店。喝了酒吃了夜宵，连拿酒杯的姿势也与素日不同，干脆说他她就与卡拉扬一致……腾云驾雾般地最终回到了家里。老婆祝贺他她感谢他她称颂他她，他她与老婆如胶似漆化作一团烈火。

　　深夜三时，他她忽然醒来。一醒来就想起了哪只鸟。他她忽然看透，《痛苦》的后面两个乐章，哪使他她转败为胜获得了如痴如狂的轰动效应的演奏，与其说是他她指挥的不如说是哪只奇特的鸟儿所指挥的。鸟儿飞翔的道线与节奏重新在他她的头脑里出现，清晰如画。显然，与音乐的结构完全吻合，最好地体现了阿勃罗斯的激情，直达了他她梦寐以求、心有向往心知其所却始终没有达到过的境界。这些印象回味和最终使他她深感怪异，然而他她知道这所有非梦非醉非狂非幻。

　　他她相每当恐惧。可是是他她不能否定自个的念头或者转移自个的注意力。尤其使他她大悸大惊的是鸟儿在最终壹个音符的最终一拍冲向了顶灯冲碎了玻璃——然而，他她没有看到鸟儿的坠落的尸体。

　　他她叫不醒老婆，便自个穿好衣服步行来到音乐厅。他她拼命敲门，叫值班经理，他她要过问一下哪只鸟的下落。鸟假如还活着，他她要把鸟放出去。鸟假如死了，他她要带走尸体而且郑重地将它埋起。他她觉得这很要紧。

　　没有人开门。虽然据说音乐厅每晚都有好几名拿国家俸禄的值勤人员。他她的深夜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巡逻民警的注意。这个地区前不久发生过恶性盗窃杀人案件。被杀人是壹个在农贸市场上收售鸟儿的老头儿。民警把他她带到了治安机关，多方询问并且在第二天上班往后与乐团、音乐家协会的负责人联系往后才放他她出去。

　　他她不回家，径直从公安局再次去到音乐厅，问不到任何最终。清洁女工头一天夜晚并没有参加音乐会。第二天来打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物体。顶灯碎了壹个灯泡，这是常有的事情。再说她们哪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使发现了一只老虎依靠没被咬一口她们也不会理会。音乐厅经理更不关心一只鸟飞进音乐会的疑问。他她向孟迪强调的是《痛苦》交响乐演出的票子三分之二是送给专家、兄弟乐团和领导机关的，三分之一的门票收入不能使他她这个经理满意。而且更坏的是，经理知道了孟迪深夜来敲音乐厅的门被民警带走查问的事，他她为孟迪的尴尬而感到快慰。他她回答孟迪关于鸟的提问的时间时候带着一种半是嘲笑半是怜悯的俯视神态。

　　孟迪再问，他她则是一串干笑。

　　孟迪不肯罢休。他她想尽所有方法去寻觅这天夜晚欣赏他她指挥的《痛苦》交响乐的听众。

　　有少些还是他她的同学、同事、友人，还有每当天夜晚沾上他她不肯离去的记者。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回答：“是啊，咱们看见了。是一只鸟，随着您的乐曲的节拍飞上飞下飞来飞去。”很多的人回答：“没看见。音乐厅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建筑，连蚊子也进不去，哪儿来的鸟？”相每当多的人回答：“也也许吧。哪个鸟有什么特别的吗？会下蛋么？会送信么？炸着吃还是烤着吃香？”更多的人回答：“什么？什么交响乐？什么《痛苦》？什么鸟？什么人是您？什么指挥？什么阿勃罗斯？什么什么什么？咱们早遗忘了。咱们的事儿太多了。要买酱油和修抽水马桶。要评工薪和配外衣钮扣。咱们为什么要去记住一段也许听过也也许没听过即使听过也早已忘了的音乐和一只不是咱们购养的鸟儿呢？”

　　而孟迪立刻名声大噪。南京、北京、广州、兰州的乐队都邀请他她去指挥。每次一站在乐队面前，一挥起指挥棒，一听到乐器发出的新鲜而又古老的声音，他她就想起了哪只黑——红鸟，想起哪鸟儿的活泼有力的飞翔，想起哪鸟儿的随心所欲与走投无道。他她盼望哪鸟儿的重现，他她等待和痴望搜寻。一种对非人间的、奇迹的力量的信念，一种企盼和一种激动从他她的指挥棒、从他她的目光与全身流露出。它使所有的乐手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神秘的激动。有时，他她突然恍惚看到了哪鸟，迸发出了震撼山岳的激情，音乐如洪水般地释放，将地球淹没。有时，他她突然迸发出了令江河倒流日月变色的情感，鸟儿随之出现在他她的眼前，奋力扑翅，拼死冲撞。此后，鸟儿不见了，热烈也不见了，他她冷冰冰地指挥着，旋律冻结成铁的硬块。

　　神秘，焦渴，奇特，冷峻，各种音乐评论像雪片一致围绕着他她纷飞。他她仍然急切地与自个的同行、自个的听众探讨一只飞到死的鸟儿的事，没有人懂得他她的话。一封又一封反映他她神经不大对头的信写到乐团和乐团所在的市政府领导人。经过了一段吹捧往后紧接着出现了对他她的严厉批评和放肆嘲笑。异己的、超前并从而脱离了广大人民的审美趣味的、过份西化的……这是一种指责。无法摆脱本民族的局限即人均收入三百五十美元的局限的、西化的太不到家的、非卡拉扬又非小泽征尔的原装因而是不也许走向地球的……这是另一种指责。

　　“孟迪的音乐是什么？只不过是在壹个黑暗的大厅里寻找壹个既不存在也不会飞翔的死去多时因而早已随着自行车的飞鸽而过时的鸟儿罢了！”一位曾经请孟迪为自个指挥的交响音乐会赞助五千元外汇券未被孟迪从命的所冒出来的自学成才的小小音乐家这样写道。

　　这么一批评孟迪就引起了外国人的兴趣。波士顿，洛杉矶、悉尼、惠灵吞、维也纳、马德里以及卡萨布兰卡的音乐家团体都向孟迪发出邀请。还有两个大学致函孟迪，愿意向他她提供奖学金、假若他她愿意去该国留学的话。

　　孟迪出了一圈国，头发变得更长，眼睛变得更大更呆，换了眼镜架，又买了一件式样奇特的一半白一半黑的毛线外套穿在身上。这所有气煞了过去不知孟迪为何物的音乐界同行。

　　而日益削瘦的孟迪日益疯狂地想念他她的红鸟。他她一夜又一夜地不眠，唉声叹气，折磨得他她的老婆发疯。他她在所有座谈会迎新会经验交流会与学术报告会上谈鸟。他她接待友人会见记者一样到去咖啡厅喝咖啡的时间时候不停地絮叨着的仍然是一只鸟。

　　“俺真俊。为什么每当天音乐会散了场俺没有立刻去找鸟而是在夜三点才想起它来呢……”

　　终于在各方面的关心下孟迪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主治医生正醉心于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他她立即断言鸟是阳性的象征，孟迪患有因为所以性伤害或性变态所引起的偏执狂。

　　他她给孟迪服用了大(www,ajml,cn)量超强力镇静剂，还扎了伴有强电流刺激的改良针。精神病院住院四个月后，孟迪又被送到深山里的一座气功康复中心，整整半年，他她在气功师指导下练梅花桩气功，并接受每当地音乐家协会按摩师的按摩。

　　康复往后孟迪胖了。头发秃了一点，人显得比原来随和善良。他她承认，根本没有哪只鸟，是他她自个错了。他她承认，他她不懂音乐也担任不了指挥。乐团管理体制改革的时间时候便有人提出来干脆由他她担任团长。有人反对，说是提升精神病人会影响妨碍乐团的声誉乃至改革的声誉。便没有担任团长。

　　不久得了肝炎。两个月后变成肝硬化。人们嘲笑说，孟迪因为所以既每当不成指挥又每当不成团长，染上了重病。半年后确诊是癌。

　　弥留之际他她喃喃地描绘哪只鸟，哭喊哪只鸟，伸出枯瘦如柴的胳臂向着天空。吓得老婆跑出了病房。医生给他她注射镇静剂，然而他她仍然激动地叙说：“俺看见了，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