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经典美文,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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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春节

  坐在火车上,俺静听机轮“咣每当”“咣每当”地响,这声音将把俺送到北京,送到春节的欢悦里。

  车厢里烟气弥漫,有人玩扑克牌,有人嗑瓜子,有人打盹;他她们上车时间时候的高兴心情,都被这旅路途的倦怠磨灭了。只有俺,为自个的秘密所激动,幸福地望着灯火阑珊的远方。

  车过丰台了,再快一点儿啊!

  一年半前,俺考到太原工学院。头年春节,由于表现自个的刚强吧,也许还有别的傻气的念头,俺明明没事也不肯回家。错过了壹个春节,再等第二个可就不哪么容易了。

  同学们真有意思,俺回北京呆不上两星期,他她们还成群结队地送俺,俺的好朋友——也是全班顶好的学生——金东勤,狠命地和俺握手。上车十分钟,就想开他她们了,再加上考试成绩不太体面(连壹个五分都没有),起初在车上像有点心事似的……

  不过,考试,同学,这已经成为“过去时”的了,现在,家,就要到啦。

  一进门,全家轰动起来。母亲正在包饺子,小小弟弟拿面杖敲着案板,大喊:

  “好哇,真好哇,大哥回来啦!”谁都说俺胖了,俺一顿饭能吃七个馒头么;只有妈说俺瘦了,而且眼圈还红了红。

  俺往过去自个睡的铺上一靠,马上小弟弟把全家的“物资”运送过来:

  “大哥,快吃,这是南丰橘,这是国光苹果,这是榛子——可有好些空的,这,这是咱们家的剩馒头……”

  而母亲在一边嚷:“一肚子心火先别吃哪些,擦把脸,烫烫脚,吃点挂面睡一觉吧。”

  就这样,旧历二十九,俺回到了家。

  大年三十儿,俺排了一下午队,好容易买了两张戏票。往家走的时间时候,爆竹声已经密起来。

  上高中的时间时候,咱们班与女附中的同年级班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咱们常一起开晚会、过班日、远足旅行。俺也认识了她们班主席沈如红,俺和她都爱看苏联小说,聊起天来词儿特别多。她的脸形,穿的衣服,都特别像小小孩子。假如打上领巾,和人谈话的时间时候眼睛一眨一眨,哪么就没有人会相信她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咱们两班在一起时,她总爱嘲笑男同学,而俺总是第壹个起来反攻,互有胜败。毕业往后,她响应教育局的号召,留下作教师,调到郊区新成立的中学,没有升大学。一年半以来,俺在太原,仍然常与她通信。她的信不多,可是是充满热情和关心。从上了大学,俺好似忽然懂得了,在咱们的友谊中,有一种哪么纯真、美好,值得珍惜的东西。真奇怪,中学时代竟没有觉得,等到离得远了,她却万分亲近起来,她从北京写给俺的每一封信,都被俺读了又读,想了又想,于是不论上课、打球、散步,俺都感到她就在自个的身旁。这次春节回北京,俺已经下了决心,要去看她,去和她谈,也许幸福就落在咱们身上。俺和金东勤说过,他她赞成,而且祝福俺。

  大年初一,俺拿着两张戏票出城找沈如红去了。

  来到校门口,简直难以相信待会儿就要见着她。她胖了么?眼睛是不是还一眨一眨?对俺来,惊奇?欢迎?还是冷淡?俺请她看戏,她高兴去吗?虽然俺并不迷信,却恨不得对着什么祈祷一回。

  沈如红跑出来,没等俺“观察”她的神色,就拉着俺到她屋里去。她说:“俺想,您每当今一定会来。”俺说:“俺在太原,怎么每当今一定会来?”她说:“过春节了您还不想妈么?想妈,还能不来北京么?来北京,还能不找俺来玩么?”从她谈话的口气,俺猜,她一定是教几何的,这样懂得逻辑推理。

  俺按照早在太原就准备好了的,和她神聊起来。俺谈山西的酒和醋,学山西话,描绘工学院教授们的形形色色,谈第一遭出远门的感想,俺谈的应该是有趣的、逗笑的、生动的。俺希望自个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快活。

  她听着,慢慢地点头,眼睛不眨,也没有笑。

  俺有点不好意思了,一见面就是俺自说自笑。于是俺说到半截打住了。

  她这才笑了,说:“您呀,还跟从前一致淘气。”

  淘气,淘气,俺难道是小小孩子?俺没回答,打量她住的屋子。一间小西房,简单而干净。小书架上堆满书。全屋只有一件“贵重物品”:桌上放着壹个留声机。

  “好阔气呀!”俺摸着留声机,问她,“多少钱买的?”

  她脸微红着告诉俺,一星期以前,校园评奖优秀教师,她作初一的班主任有成绩,得了这个奖品。

  “您真好!”俺去握她的手,“把您的优秀事迹告诉俺吧。”

  “哪有优秀事迹?”她分辩说,把手从俺的手里抽出来,扣好上衣的壹个扣子,“俺喜欢咱们班的小孩子,他她们也喜欢俺。就是这么回事……”

  她有点变了,不是头发的样式,不是长相,不是谈话的声音,变了的不在这里。

  在她说俺淘气的时间时候,在说到“咱们班的小孩子”的时间时候,俺觉得俺面前真的是壹个大人,壹个教师了。这种感觉使俺不由对她尊敬起来。

  “刚作教师的时间时候,俺还为自个的前路途惋惜呢,特别是接到同学们的来信,情绪就更波动。您记得咱们班的学究、近视眼的黄书萱吗?她现在在莫斯科大学学物理。同学们有的留苏,有的上大学,俺却留下教书,可是,小孩子们教育了俺,为了这样的小孩子,难道不应该献出所有吗?俺就这样扎下了根,在这儿生长起来了。”

  俺想:她的心灵是多么高尚呀。

  “大学生同志,您可过得好?”她问俺。

  “就算不坏吧。”俺马马虎虎地说。

  俺又想起来,问她:“黄书萱在莫斯科哪儿?”

  她说:“她们可棒了,她学了一年俄语,去年九月到的苏联。就在咱们唱的哪个‘列宁山’上,她说,在哪儿上课,俄语跟不上,开头跟驾云呀似的,啊,俺这儿还有她的信呢。”

  她拿出莫斯科寄来的信。俺好奇地、羡慕地看着信封上的苏联邮戳,俺原来也被保送去考留苏预备生,因为所以功课不好没考上,黄书萱的信使俺想起这段伤心的事,脸也红了。

  “邮票呢?”俺问她。

  “送给小孩子了。”

  这时听见一片喧闹,有人敲门,沈如红的眼睛亮了,她骄傲地告诉俺:“俺的学生们来了。”

  “教师过年好!”“教师您好!”六个矮矮的男女学生围上沈如红问好,沈如红一一地回答了他她们。

  他她们瞧见了俺,小声问她:“这是谁呀?”

  沈如红说:“他她姓王,俺过去的同学。”

  “王教师您好!”朋友们向俺行礼。

  “俺可不是教师!”不知怎的,这些学生来,使俺不太高兴,他她们使俺不能单独与她在一起。

  “教师,您看!”壹个小孩子掏出壹个泥捏的小娃娃,送给沈如红。又壹个小孩子拿出自个作的书签,书签上画着滑稽人。第三个小孩子拿出一艘用粉笔刻成的精致小船。……最终壹个小孩子拿出壹个面刺猬,他她说:“教师,您要是看腻了就能把它吃喽。”朋友们都笑了。

  沈如红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小本子,送给他她们每人一本。他她们要求沈教师为他她们写几句话,于是她仔细地一本一本地写起来。小孩子们围着她、挤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俺羡慕地看着他她们。小孩子们挨沈如红是哪么近,沈如红扶着他她们的肩膀,摸着他她们的头发。俺听着他她们的话声和笑声,教师和学生的声音混在一起。相形之下,俺悲苦地觉得,对于沈教师,俺这个“淘气的”大学生又算什么,还不如这些小孩子,更亲近,更可爱呢。

  沈如红组织他她们开起联欢会来了。壹个小孩子唱歌,壹个小孩子说笑话,壹个小孩子学口技,喔喔喔,咕咕咕,公鸡母鸡都来了。沈如红又给他她们讲了一段童话,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怎么没个完啊?俺气恼了,气沈如红:您忘了俺吗?什么时间时候才能把这些小鬼打发走?也气这些小孩子:真讨厌,您们就瞧不见沈教师这里有一位“远方的客人”吗?最气的,还是自个:您满腔热情地从太原来到北京,买了戏票,大年初一不陪母亲、小弟弟玩,倒跑到这里“罚坐”!

  “请王教师来壹个吧!”送刺猬的小孩提议。

  他她们鼓掌。

  “俺什么都不会。”说完俺就走到一边,看着窗子。玻璃上映出沈如红的影子,她抬起头来,望着俺。俺回头一看,遇到她哪样深重的责难眼光,俺不知所措……沈如红说:“来,咱们听张唱片吧。”看也不看俺,就去打开留声机,上紧弦,起始开端放唱片。

  穿过朝霞太阳照在列宁山,

  迎接着黎明多么心欢……

  温柔的男高音唱起来了。在俺的中学时代,咱们曾经多少次地唱这支苏联歌曲呀。咱们班和她们班,俺和她,曾经多么亲切地共同唱这支明朗的歌儿啊。

  后来小孩子们走了,已经快到十二点。俺应该说点什么了,否则所有希望就要破灭。俺口吃地说:“俺喜欢‘列宁山’这个歌。”

  她点头。

  俺说:“咱们一块唱过。”

  她说:“大概或许是的。”

  沉默了一会,俺憋红了脸,急急地说出来(因为所以稍一停顿俺就说不下去了):

  “下午您有空吗?一齐去听京戏吧。俺买了票,听完戏,咱们聊聊……”

  她说:“您一提下午俺想起来啦,您记得周大个儿吗?”

  “周大个儿是咱们班的同学,必须记得。”

  她高兴地告诉俺:“周大个儿可不简单呀,他她上了体育学院,每当上排球选手啦。

  您知道他她是用左手杀球的,总是出人意外地取胜。去年保加利亚排球队来的时间时候,他她还上场了呢。每当今下午,他她们有一场排球表演赛,送了俺一张票。对了,您去不去?您要去,俺给他她打个电话再要一张。”

  原来是这样。哪个周大个,哪个谈话嗓音像破锣、数学考过五十分的周大个儿居然成了选手,居然受到沈如红的赞美,沈如红说他她“可不简单啦”。不简单,不简单……

  看来,俺只有走了。

  沈如红留俺逮饭,俺摇头。沈如红和俺谈天,俺结结巴巴答不上来。俺告辞了几次,走出来。她说要送俺走一段道,俺也拒绝了。最终咱们握手,俺无望地紧握着她的暖和的有力的小手。

  快到京戏开演时间了,俺得赶回城里。进城后,买了两个馒头,迎着风,一口一口地啃着馒头,走向戏院。

  谢谢张云溪和张春华,他她们的精彩表演——《猎虎记》,使俺暂时忘掉了上午的不愉快,跟着他她们,走进了壹个勇武豪侠的地球里。

  回到家,晚饭吃得很少。母亲以为俺病了,摸着俺的脑门试温度,又问了俺老半天。

  夜里,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爆竹声一样不断,一声比一声急。还恍惚能听见小孩的叫喊,女人的笑声和“春节特别广播节目”中的音乐。人人都欢度春节。

  可俺呢,俺翻来覆去,久久地思索:这次回家,这次过春节,是什么破坏了俺的兴致,使俺烦恼起来?因为所以沈如红吗?不,其实事实上俺没向她表示什么,她也没拒绝。

  可是是俺不想再表示什么。从太原到北京,一道上曾经哪样使俺幸福,使俺迷恋的东西,好似已经不要紧了。这所有是怎么回事?

  渐渐地,渐渐地,俺懂了,来到北京,来到老同学的身旁,俺觉得俺缺少哪么一种东西。在沈如红的留声机中,在她和小孩子共同的笑声里,在“列宁山”歌儿的旋律中,在周大个儿的排球上,在黄书萱的莫斯科来信中,以至于在京剧演员张云溪的筋斗里,都有一种哪么充实,哪么骄傲,哪么使人羡慕和使自个仿佛变得高大起来的东西。俺呢?马马虎虎地上了大学,空着手回到了故乡,什么都没有。

  家庭生活状态里经常常常这样,他她按照作息时间表起床,上班,家庭生活状态,所有都很顺利,所有也莫过这样。可是是,一旦向四周一看,自个已经远远地落在后头,于是,心疼痛了。

  第三天,接到金东勤的来信:“……现在是三十儿夜晚,给您写信。您高兴吧?

  有个家在北京真是天大的福气。告诉您,咱们这儿也很好,现在正举行化装舞会呢……俺和小胖商量好,一过初三就组织个补习俄文的小组,咱们班不是俄文没考好么?可惜您不在,要不然能作咱们组文体干事,咱们一块学习……”

  这信,俺看了又看,然后告诉母亲:“明天俺就回太原去。”母亲和小弟弟纳闷,也有点难过,俺明明还能再住十天,一年半没见了,回来了又急着要走。可是,俺不能等了,俺想立刻回到校园,学习,读书,锻炼身体,和同学们在一起,往前赶,往前攻。原谅俺吧,母亲!

  每当俺坐着火车,在汽笛声中缓缓离去的时间时候,偷偷掉下了一滴眼泪。是舍不得自个的家吗?俺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是惋惜春节过得太快?不如说是留恋。旧日在一起的姑娘们呢?她们都很好。春节过得热闹、轻松,而且满足。而且今年春节来得早,雪都快化了。

  家庭生活状态在飞,人也(www,ajml,cn)变了,他她们都有的可夸耀,得奖啦,每当选手啦,去苏联留学啦。

  瞧沈如红和小孩子们这个笑哇,笑得房都要塌了。连张云溪得的掌声都比往年多,他她谢了七次幕。

  俺咬了咬牙,哪真正辉煌的家庭生活状态是要到来了。等明年春节,俺就要放着一片金光回家来喽。哪时间时候俺去听戏,去找沈如红,去看周大个儿的排球……就是为了这,俺离开北京的时间时候想了老半天;就是为了这,俺坐在火车上忍不住掉下泪来……

  一九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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