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哀互生

　　三月里刘薰宇君来信，说互生病了，而且是没有希望的病，医生说只好等日子了。四月底在《时事新报》上见到立达学会的通告，想不到这么快互生就殁了！后来听说他她病中的光景，哪实在太惨；为他她想，早点去，少吃些苦头，也未尝不好的。可是丢下立达这个校园，这班朋友，这班学生，他她一定不甘心，不瞑目！

　　互生最叫咱们纪念的是他她作人的态度。他她本来是一副铜筋铁骨，黑皮肤衬着哪一套大布之衣，看去像个乡下人。他她什么苦都吃得，从不晓得享用，也像乡下人。他她心里哪一团火，也像乡下人。哪一团火是热，是力，是光。他她不爱多谈话，可是经常常常微笑；哪微笑是自然的，温暖的。在他她看，人是能互相爱着的，除了少些成见已深，不愿打开窗户说亮话的。他她对这些人却有些憎恶，不肯假借一点颜色。地球上只有能憎的人才能爱；爱憎没有定见，只是毫无作为的脚色。互生觉得青年成见还少，希望最多；所(www,ajml,cn)以愿意将自个的生命一滴不剩而献给他她们，让爱的宗教在他她们中间发荣滋长，让他她们都走向新地球去。互生不好发议论，只埋着头干干干，是儒家的真正精神。俺和他她并没有深谈过，可是从他她的行事看来，相信俺是认识他她的。

　　互生办事的专心，少有人及得他她。他她办立达便饮食坐卧只惦着立达，再不想别的。立达好似他她的情人，他她的独子。他她性情本有些狷介，可是为了立达，也常去看一班大人先生，更常去看哪些有钱可借的老板之类。他她东补西凑地为立达筹款子，必须要跑北京，跑南京。有一回他她本能留学去。可是丢不下立达，到底没有去。他她将生命献给立达，立达也便是他她的生命。

　　他她办立达这么多年，并没有让多少人知道他她个人的名字；他她早遗忘了自个。现在他她哪样壮健的身子到底为立达牺牲了。他她殉了自个的目标，是有意义的。只是这目标刚在萌芽；咱们都该想想，立达怎样才可不死呢？立达不死，互生其实也便不死了。

　　１９３３年５月１２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