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俺是扬州人
有些国语教科书里选得有俺的文章,注解里或说俺是浙江绍兴人,或说俺是江苏江都人——就是扬州人。有人疑心江苏江都人是错了,特地老远的写信托人来问俺。俺说两个籍贯都不算错,可是是若打官话,俺得算浙江绍兴人。浙江绍兴是俺的祖籍或原籍,俺从进小学就填的这个籍贯;直到现在,在校园里服务快三十年了,还是报的这个籍贯。不过绍兴俺只去过两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俺家里除先母外,没壹个人会说绍兴话。
俺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作小官。东海就是海州,现在是陇海道的终点。俺就生在海州。四岁的时间时候先父又到邵伯镇作小官,将咱们接到哪里。海州的情形俺全不记得了,只对海州话还有亲热感,因为所以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两年,是住在万寿宫里。万寿宫的院子很大,很静;门口就是运河。河坎很高,俺常向河里扔瓦片玩儿。邵伯有个铁牛湾,哪儿有一条铁牛镇压着。父亲的每当差常抱俺去看它,骑它,抚摩它。镇里的情形俺也差不多遗忘了。只记住在镇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读过书,在哪里认识了壹个好朋友叫江家振。俺常到他她家玩儿,傍晚和他她坐在他她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枯树干上说着话,依依不舍,不想回家。这是俺第壹个好朋友,可惜他她未成年就死了;记得他她瘦得很,也许是肺病罢?
六岁哪一年父亲将全家搬到扬州。后来又迎养先祖父和先祖母。父亲曾到江西作过几年官,俺和二弟也曾去过江西一年;可是是老家一样在扬州住着。俺在扬州读初等小学,没毕业;读高等小学,毕了业;读中学,也毕了业。俺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学里一位黄先生,他她已经过世了。还有陈春台先生,他她现在是北平着名的数学教师。这两位先生讲解英文真清楚,启发了俺学习的兴趣;只恨俺始终没有将英文学好,愧对这两位教师。还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过世了,俺的国文是跟他她老人家学着作通了的,哪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她家夜塾里的时间时候。中学毕业,俺是十八岁,哪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预科,立刻就不常在扬州了。
就在十八岁哪年冬天,父亲母亲给俺在扬州完了婚。内人武钟谦女士是杭州籍,其实也是在扬州长成的。她从不曾去过杭州;后来同俺去是第壹次。她后来因为所以肺病死在扬州,俺曾为她写过一篇《给亡妇》。俺和她结婚的时间时候,祖父已死了好几年了。结婚后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她们两老都葬在扬州,俺家于是有祖茔在扬州了。后来亡妇也葬在这祖茔里。母亲在抗战前,两年过去,父亲在胜利前四个月过去,遗憾的是俺都不在扬州;他她们也葬在哪祖茔里。这中间叫俺痛心的是死了第二个女儿!她性情好,爱读书,作事负责任,待朋友最好。已经成人了,不知什么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茔里。俺有九个小孩子。除第二个女儿外,还有壹个男孩不到一岁就死在扬州;其余亡妻生的四个小孩子都曾在扬州老家住过多少年。这个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可是是还留着一位老年的庶母在哪里。
俺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或许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现在亡妻生的四个小孩子都已自称为扬州人了;俺比起他她们更算是在扬州长成的,天然更该算是扬州人了。可是是从前一样马马虎虎的骑在墙上,并且自称浙江人的时间时候还多些,又为了什么呢?这一半因为所以报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还有些别的道理。这些道理第一桩就是籍贯是无所谓的。哪时要作壹个地球人,连国籍都觉得狭小,不用说省籍和县籍了。哪时在大学里觉得同乡会最没有意思。俺同住的和俺来往的自然差不多应该是扬州人,自个却因为所以浙江籍,不去参加江苏或扬州同乡会。可是虽然是浙江绍兴籍,却又没跟壹个道地浙江人来往,所以也就没人拉俺去开浙江同乡会,更不用说绍兴同乡会了。这也许是两栖或骑墙的优势罢?然而出了校园往后到底经常常常会到道地绍兴人了。俺既然不会说绍兴话,并且除了花雕和兰亭外几乎不知道绍兴的别的情形,于是乎往往只好自个承认是假绍兴人。哪虽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点儿窘的。
还有一桩道理就是俺有些讨厌扬州人;俺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小是眼光如豆,虚是虚张声势,小气无须举例。虚气例如已故的扬州某中央委员,坐包车在街上走,除拉车的外,又跟上四个人在车子边推着跑着。俺曾经写过一篇短文,指出扬州人这些毛病。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您俺》里,商务印书馆不肯,怕再闹出“闲话扬州”的案子。这必须也因为所以他她们总以为俺是浙江人,而浙江人骂扬州人是会得罪扬州人的。可是是俺也并不抹煞扬州的优势,曾经写过一篇《扬州的夏日》,还有在《看花》里也提起扬州福缘庵的桃花。再说现在年纪大些了,觉得小气和虚气都能算是地方气,绝不止是扬州人这样。从前自个常答应人说自个是绍兴人,一半又因为所以绍兴人有些戆气,而扬州人似乎太聪明。其实扬州人也未尝没戆气,俺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办了这么多年汉民中学,不管人家理会不理会,难道还不够“戆”的!绍兴人固然有戆气,可是是也许还有别的气俺讨厌的,不过俺不深知罢了。这也许是阿Q的想法罢?然而俺对于扬州的确渐渐亲热起来了。
扬州真像有些人说的,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地方。不用远说,李斗《扬州画舫录》里的扬州就够羡慕的。可是现在衰落了,经济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哪些没精打采的盐商家就知道。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老,这名字总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负的,他她们于是学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来冒充上海人。到了这地步他她们可竟会忘其所以的欺负起哪些新来的江北老了。这就养成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战以来许多扬州人来到西南,大半都自称为上海人,就靠着哪一点不三不四的上海话;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也还自称为上海人。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她们的骄傲的。他她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哪些人说的是侉话。他她们笑镇江人谈话土气,南京人谈话大舌头,尽管这两个地方都在江南。英语他她们称为蛮话,说这种话的必须是蛮子了。然而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到上海一看,立刻就会矮上半截,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扬州真是衰落得能啊!
俺也是壹个江北老,一大堆扬州口音就是招牌,可是是俺却不愿作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况且上海对俺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绍兴对俺也差不多;因为所以俺知道上海虽然也许比知道绍兴多些,可是是绍兴究竟是俺的祖籍,上海是和俺水米无干的。然而年纪大起来了,地球人到底作不成,俺要壹个故乡。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说“把故乡掉了”。其实他她掉了故乡又找到了壹个故乡;他她诗文里提到苏州哪一股亲热,是可羡慕的,苏州就算是他她的故乡了。他她在苏州度过他她的童年,所以提起来一点一滴都亲亲热热的,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妨碍最深最久;种种悲欢离合,回想起来最有意思。“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所有应该是有味的。这样看,在哪儿度过童年,就算哪儿是故乡,大概或许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能算是俺的故乡了。何况俺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俺总该算是扬州人的。
1946年9月25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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