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伤逝

　　今年四月二日是大千居士逝世三周年祭，虽然三年了，而昔日言谈，依稀还在目前。每当他她最终壹次入医院的前几天的下午，俺去摩耶精舍，门者告诉俺他她在楼上，俺就直接上了楼，他她看见俺，非常高兴，放下笔来，俺即刻阻止他她说：“不要起身，俺看您作画。”随着俺就在画案前坐下。

　　案上有十来幅都只画了一半，等待“加工”，眼前是一小幅石榴，枝叶果实，或点或染，竟费了一小时的时间才完成。

　　第二张画什么呢？有一幅未完成的梅花，俺说就是这一幅罢，俺看您怎样下笔，也好学呢。他她笑了笑说：“您的梅花好啊。”

　　其实俺学写梅，是早年的事，不过以此消磨时光而已，近些年来已不再有兴趣了。可是每每当他她的生日，不论好坏，总画一小幅送他她，这不是不自量，而是借此表达一点心意，他她也欣然。最终的壹次生日，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只有多打圈圈了。他她说：“这是冬心啊。”他她总是这样勉励俺。

　　话又说回来了，这天整个下午没有其他她客人，他她将哪幅梅花完成后也就停下来了。相对谈天，直到下楼晚饭。平常逮饭，是不招待酒的，每当今意外，不特要八嫂拿白兰地给俺喝，并且必须要八嫂调制的果子酒，他她也要喝，他她甚赞美哪果子酒好吃，于是俺同他她对饮了一杯。每当时显得十分高兴，作画的疲劳也没有了，不觉的话也多起来了。

　　回家的道上俺在想，他她毕竟老了，看他她作画的情形，便令人伤感。犹忆一九四八年大概或许在春夏之交，俺陪他她去北沟故宫博物院，博物院的同人对这位大师来临，皆大欢喜，庄慕陵兄更加高兴与忙碌。而大千看画的神速，也使俺吃惊，每一幅作品刚一解开，随即卷起，只一过目而已，事后俺问他她何以这样之快，他她说这些名迹，原是熟悉的，这次来看，如同访问老友一致。必须也有在俺心目中某一幅某些地方有些模糊了，再来证实一下。

　　晚饭后，他她对(www,ajml,cn)故宫朋友说，每人送一幅画。每当场挥洒，不到子夜，一气画了近二十幅，虽皆是小幅，而不暇构思，着墨成趣，且边运笔边谈话，时又杂以诙谐，每当时的豪情，已非今日所能想象。所幸他她兴致好并不颓唐，今晚看俺吃酒，他她也要吃酒，犹是少年人的心情，没臆想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兴致，竟是咱们最终壹次的晚餐。

　　数日后，俺去医院，仅能在加护病房见了一面，虽然一息尚存，相对已成隔世，生命便是这样的无情。

　　摩耶精舍与庄慕陵兄的洞天山堂，相距不过一华里，若没有小山坡及树木遮掩，两家的屋顶都能看见的。慕陵初闻大千要卜居于外双溪，异常高兴，多年友好，难得结邻，如陶公与素心友“乐与数晨夕”，也是晚年快事。大千住进了摩耶精舍，慕陵送给大干一尊大石，不是案头清供，而是放在庭园里的，好似是“反经石”之类，重有两百来斤呢。

　　可悲的，他她们两人相聚(www,ajml,cn)时间并不多，因为所以慕陵精神起始开端衰惫，终至一病不起。

　　他她们最终的相晤，还是在荣民医院里，大千原是常出入于医院的，慕陵却一去不返了。

　　俺去外双溪时，若是先到慕陵家，哪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饭。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慕陵一定要俺留下同他她吃酒。其实酒甚不利他她的病体，而且他她也不能饮了，可是饭桌前还得放一杯掺了白开水的酒，他她这杯淡酒，也不是为了俺，却因结习难除，表示一点酒人的倔强，听他她家人说，日常逮饭就是这样的。

　　后来病情加重，已不能起床，俺到楼上卧房看他她时，他她必须要若侠夫人下楼拿杯酒来，有时若侠夫人不在，他她要俺下楼自个找酒。咱们平常都没有饭前酒的习惯，而慕陵要俺这样的，或许以为他她既没有精神谈话，让俺一人枯坐着，不如喝杯酒。

　　每当俺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每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