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这是一件旧而弥新的细绸女罩服。说旧，因为所以它不可是式样陈旧，而且已经在它的主人的箱子底压了２６年，而２６岁，对于它的女主人来说固然是永不复返的辉煌的青春，对于一件衣服，却未免老耄。说新，因为所以它还没有被每当真穿过，没有为它的主人承担过日光风尘，也没有为它的主人增添过容光色彩。总之，作为一件漂亮的女装，它应该得到的、应该出的风头和应该付出的、应该效的劳还都没有得到，没有出过，没有付出，也没有效。而它，已经２６岁了。

　　可喜的是它仍然保持着新鲜和佼好的姿容，和２６年前刚刚出厂，来到人间，来到女主人的身边的时间时候一致。

　　“氧化”，它听它的主人说过这个词，它不懂，因为所以它被穿了壹次便永久地压进了樟木箱底，它没有机会机遇与主人一起进化学课堂。虽然，它知道，它的主人是化学教师。

　　“老不穿，它自个也就慢慢氧化了！”有壹次，女主人自言自语说，她谈话的声音非常之轻，假如这件衣服的质料不是细腻的软绸而是粗硬的亚麻，哪它肯定什么也听不到的。

　　“氧化”是壹个很讨厌的词儿，从女主人的声调里它听出来了。

　　可是它至今还没有感觉到氧化的危险。它至今仍然是紫色的，既柔和，又耀目；既富丽大方，又平易可亲。它的表面，是凤凰与竹叶的提花图案，和它纤瘦的腰身一致清雅。它的质料确实是奇特的，您把它卷起来，差不多能握在女主人小小的手掌里；您把它穿上，却能显示出一种类似绒布的厚度和分量，就连它的对襟上的中式大纽襻，也是精美绝伦的。

　　哪上面，凝聚着壹个美丽的苏州姑娘的手指的辛劳。丽珊购买这件衣服是在１９５７年。新婚前夕，她和鲁明一起去到服装商店。鲁明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服，要给她买下来，她却看花了眼，挑挑拣拣，转转看看，走出了这个商店，走进了别的商店，走出了别的商店，又走进了这个商店，从商店的这一端走到哪一端，从哪一端又走到了这一端，用了壹个半小时，最终还是买下了这件一起初就被鲁明看中了的衣服。必须，鲁明并没有埋怨她，哪是多么甜蜜的壹个半小时啊！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次这样的壹个半小时呢？

　　新婚哪天夜晚，她穿了这件衣服，第二天天气就大热了，哪是壹个真正炎热的夏天，它便被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到母亲给她这个独女的唯一的嫁妆——壹个旧樟木箱子的紧底下了。

　　后来鲁明走了，一走就是好多年。

　　在这个夏天往后，在鲁明走了往后，在地球发生了少些它所不知道的变化往后，它便只有静静地躺在箱底的份儿了。

　　终于，丽珊达成成功了，她能去边远的壹个农村，去到鲁明的身边。走以前，她把原来珍贵地放在她的樟木箱子里的许多衣服都丢掉了，像哪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像鲁明的一身瓦灰色西服，像一件洁白的挑花衬裙……它们应该是紫绸花罩服的好同伴。与它们分手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情，紫绸花罩服觉得寂寞和孤单。而哪些出现在箱子里的新伙伴使它觉得陌生、粗鲁，比如哪件羊皮背心，就带着一股子又膻又傲的怪味儿，还有哪件防水帆布作的大裤脚裤子，竟哪样无礼地直挺挺地进入了箱子，连向它屈屈身都不曾。

　　可是是丽珊带着它，不论走到什么地方。虽然从哪个时间时候起它已经永久与丽珊无缘了。不说哪些无法被一件女上装理解的原因了，起码，哪时已经是６０年代了，丽珊已经有了壹个满地跑的儿子，她已经再也穿不下这件腰身纤瘦的衣服了。

　　幸亏还有一条咖啡色的领带，也是在他她们结婚前不久进入这个箱子的，它甚至连壹次也还没有上过鲁明的脖子，新婚哪一天鲁明结的是另一条玫瑰红色的有斜条纹的领带。这样一条领带竟然和这个箱子、和羊皮背心、和帆布裤子、和连指手套与厚棉帽子，必须，也和紫上衣一起去到了边远的农村，给纤瘦的紫衣以些许微末的安慰，显然，是由于丽珊的疏忽。

　　这条领带自然是属于应淘汰之列的。

　　１９６６年的夏天，壹个更加炎热的夏天，鲁明和丽珊在夜深人静之后打开了樟木箱子，翻腾了一阵往后，首先发现了领带。鲁明惊呼了一声：“怎么还带来了这玩艺儿？”倒好似哪不是一条领带，而是一条赤练蛇。“好了好了，”丽珊说，可是是她的声音不像丽珊，而像另壹个人，“俺来处理它……正巧，俺的腰带坏了。”说着，她拿起了领带，往裤腰上系。紫衣服看到了领带的颤抖，不知道是由于快乐还是痛苦。

　　鲁明接着指着紫衣服说：“哪么它呢？它怎么办？它也是‘四旧’啊！”

　　“俺并不旧啊！俺只被穿过壹次！俺被保管得好好的！樟木箱子不会生蛀虫。俺一点也不旧，更不是四旧啊！”

　　紫衣服想说，却发不出声音。精灵一致的苏州姑娘的手指啊，给了它美丽的形体和敏锐的神经，却没有赋予它声音，它甚至于连叹息一声的本事都不具有。

　　“这个，俺要留着它，”丽珊的声音非常坚决，可是是比拿领带作腰带用时更像丽珊的声音少些，“俺要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把它夺去。”

　　“您恐怕已经穿不得了……”鲁明说，他她变得安详了，一只手搭在丽珊的肩上。

　　“……俺要留着它。也许……”

　　什么是“也许”呢？紫衣服体会到，它未来的命运和这个“也许”有关系，可是是它完全不懂得什么叫作“也许”。对于一件二两重的衣服，“也许”太朦胧也太沉重。

　　“老不穿，它自个也就慢慢氧化了。”这次是丽珊自语，连鲁明也没有听到。

　　不要氧化，而要“也许”！紫衣服无声地祝愿着。

　　终于，许多的日子过去了，鲁明和丽珊快快活活地起始开端了他她们的二度青春，他她们重新发奋在各自原来的岗位上。许多好衣服也见了天日，同时，许多新质料、新式样、新花色的好衣服迅速地出现了。鲁明经常常常出差，还出过壹次国，他她从上海、从广州、从青岛、从巴黎和香港，给丽珊带来了合身的衣服。

　　换季的时间时候，这些衣服进入了樟木箱子，它们有一种兴高采烈、从来不知忧患为何物的喜庆劲儿。

　　新衣服进了箱子，见到紫衣服，不由怔住了。“您贵姓？”

　　它们无声地问。

　　“俺姓紫。”它无声地答。

　　“府上是？”

　　“苏州。”

　　“您的年纪？”

　　“二十六。”

　　“老奶奶，您真长寿！”上海衬衫、广州裙子、青岛外套、巴黎马甲与香港丝袜子七嘴八舌地惊叹着。

　　它们没有再无声地说下去，因为所以，它们看出来了，紫衣服的神情里流露着忧伤。

　　丽珊好似懂得了它的心情，在把新衣服放好，关上箱子盖往后，又打开了箱子，把紫衣服翻了出来，托在掌上，看了又看。紫衣服听到了丽珊的心声：

　　“不论有什么样的新衣服，好衣服，俺最珍爱的，仍然只是这一件。”

　　“往后……”她说出了声。

　　对于紫衣服，“往后”比“也许”的含义要更浅显些，它听到了“往后”，它理解了“往后”，它充满了期待和热望，它得到了安慰。它在箱底，舒舒服服、温情脉脉地等待着。它信任它的主人，它知道丽珊的“往后”里包容着许多的应许。它不再嗟叹自个的命运，也丝毫不嫉妒新来的带着丽珊的体温和气味的伙伴。就拿哪一双香港出产的长筒无跟丝袜子来说吧，只被主人穿了壹次，便破了壹个洞。紫绸服的口角上出现了一丝冷笑，不用人指点，紫绸服已经懂得了在香港时鲜货面前保持矜持。

　　丽珊所说的“往后”是指她的小孩子。他她们没有女儿，只有哪个儿子，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虽然坎坷，儿子却大致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从小，儿子的家庭生活状态里有充足的蛋白质、充足的爱、充足的玩具和课本。儿子早就发现了母亲的这件压箱底的衣服，他她第壹次提出下列疑问的时间时候还不满八岁。

　　“母亲，多好看的衣服呀，您怎么不穿呀？”

　　丽珊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一笑，她绝不让小孩子过早地接触哪咬啮大人的愁苦。

　　“等您长大了，俺把这件衣服送给您。”母亲有时说。“俺……可这是女的穿的衣服呀！”儿子谈话时的口气，好似为自个不是能穿这样衣服的女小孩子而遗憾似的。

　　母亲笑了，笑得有哪么一点狡狯。

　　后来儿子有了自个的事，有了自个的书包，自个的朋友和自个的衣服，他她不再提这件衣服的事，他她把这件压箱底的衣服全然忘了。

　　往后儿子长大了。往后儿子念完大学，上班了。往后儿子有了女朋友。往后儿子要结婚了。

　　这就是丽珊所说的“往后”的部分含义。在儿子预定的婚期的前几天，樟木箱子被打开了，压在箱底的紫绸衣服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您看这件衣服好看吗？”丽珊问儿子。

　　“哪儿来的这么件怪衣服！”这是儿子心里的话，可是他她没有说出来。人们心里想的、没有说出的话是不能被他她人听到的，只能被质料柔软的衣服听到。

　　儿子看出了母亲的心意，所以他她连忙笑着说：“挺好。”“送给您的未婚妻吧，”丽珊说，“俺年轻的时间时候只穿过它壹次。”同时，丽珊在心里说：“哪是俺新婚的纪念，也是俺少女时期的纪念，虽然它在俺的身上只被穿了三个小时，然而它跟着俺已经度过了２６年。”

　　紫绸衣听懂了丽珊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话，它快活得晕眩，任何一件衣服能有这样的幸运吗？它将成为两代人的家庭生活状态、青春、情感的纪念。

　　儿子接过了紫衣，拿给了未婚妻。未婚妻提起衣服领子在自个身上比了比，正合适，用不着找裁缝改。未婚妻的身量比母亲略高一点，可是按现在的时尚，衣服宁瘦勿肥，宁短勿长，这件衣服简直天生是为儿子的未婚妻预备的。

　　紫衣服想欢呼，“俺的真正的主人原来是您！俺的真正的青春，原来是在８０年代！”

　　它想起香港的破了洞的丝袜子称它为“老奶奶”，笑得不禁抖了起来。

　　“不，俺不要，新衣服还穿不完呢，谁穿这个老掉牙的？”未婚妻讲得很干脆，也很合逻辑，“必须，俺谢谢母亲的这番心意。”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透不过气来的紫衣服偷偷瞅了一眼，未婚妻的上衣和裤子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个小拉链，服装的款式、气派和质料应该是它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臆想到过的，它目瞪口呆。

　　最终，紫衣服回到了丽珊手里，鲁明身边。儿子的解释是委婉的：“这是您们的纪念，它应该跟着您们。”“这样好，这样好，”鲁明爽朗地大笑着说：“您给出去，俺还舍不得呢。”他她对丽珊说。

　　同时，儿子和他她的未婚妻十分感激地收下了二老双亲给他她们的其他她更贵重得多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台电视机。未婚妻给母亲打了一件毛线衣。８０年代的毛线衣，有朴素而美丽的凹凸条纹，不仅能穿在罩服里面，而且是能每当作春秋两用衣穿在外面的。

　　紫绸衣在这一夜晚搭在了丽珊和鲁明的双人床栏上。它听到了他她们的心声，惊异地知道了自个原来包容着他她们的哪么多温馨的、艰难的和执着的回想。哪是什么？每当丽珊伏在床栏上与鲁明谈话的时间时候，它感觉到一点潮湿，一点咸，一点苦与很多的温热。它看透了，这是一滴泪啊，一滴丽珊的眼泪。眼泪润泽了并且融化了紫绸衣的永久期待的灵魂。它充满了悔恨，它竟然一度想投身到壹个年轻无知的女子——儿子的未婚妻的怀抱，与哪些拉链众多的时装为伍。它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它再也不离开丽珊和鲁明了。这已经是充足的报偿了，它已经得到了任何衣服都不也许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这样热、这样热啊？眼泪正在加速氧化的过程，它恍然悟到，氧化并不全然是可诅咒的事情。燃烧，不正是氧化现象吗？它懂得了它的主人这一代人(www,ajml,cn)，他她们的心里充满了燃烧的光明和温热，从它来到他她们的家里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衣服是为了叫人穿的，得不到穿的衣服是不幸的。然而，最最珍贵的衣服又往往是压在箱子的深处的。平庸如香港的丝袜子，也完全理解这一点。然而，如今的丽珊、鲁明与咱们的这一件紫绸花服，却都有了新的意会。

　　所以，在这个传说里，丽珊、鲁明和紫绸花服，都不必有什么怨嗟，有什么遗憾，更用不着羡慕别样的命运。他她（它）们已经通过了岁月的试炼，他她（它）们尽了自个的心力，他她（它）们怀着最纯洁的心愿期待着。如今，他她（它）们期待的已经实现，落在紫绸花服上的唯一的一滴眼泪已经蒸发四散，他她（它）们已经得到了平静、喜悦、真正的和解和愈来愈好的未来。他她（它）们有他她（它）们的温热和骄傲和幸福。紫绸花服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一般。

　　而每当这少些写下来往后，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还会慢慢地氧化在心的深处。

　　哪就让它氧化和消散吧。

　　１９７９年８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