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论谈话的多少

　　圣经贤传都教咱们少谈话，怕的是惹祸，您记得金人铭开头就是“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岂不森森然有点可怕的样子。再说，多言即使不惹祸，也不过颠倒是非，决非好事。所以孔子称“仁者，其言也讱”，又说“恶夫佞者”。苏秦张仪之流以及后世小说里所谓“掉三寸不烂之舌”的辩士，在正统派看来，也许比佞者更下一等。所以“沉默寡言”“寡言笑”，简直就成了咱们的美德。

　　圣贤的话自然有道理，可是也不可一概而论。假如您身居高位，壹个字一句话都可影响妨碍大局，哪自然以少谈话，多点头为是。可是反过来，您如去见身居高位的人，哪可就没有准儿。前几年南京有一位着名会谈话的和一位着名不谈话的都作了不小的官。许多人踌躇起来，还是谈话好呢？还是不谈话好呢？这是要看情形的：有些人喜欢谈话的人，有些人不。

　　有些事必得会谈话的人去干，譬如宣传员；有些事必得少谈话的人去干，譬如机要秘书。

　　至于咱们这些平人，在访问，见客，聚会的时间时候，若只是死心眼儿，壹个劲儿少谈话，虽合于圣贤之道，却未见得就顺非圣贤人的眼。要是熟人，处得久了，彼此心照，倒也能原谅的；要是生人或半生半熟的人，哪就有种种看法。他她也许觉得您神秘，仿佛天上眨眼的星星；也许觉得您老实，所谓“仁者其言也讱”；也许觉得您懒，不愿意卖力气；也许觉得您利害，专等着他人的话（咱们家乡称这种人为“等口”）；也许觉得您冷淡，不容易亲近；也许觉得您骄傲，看不起他她，甚至讨厌他她。这自然也看您和他她的关系，以及您的相貌神气而定，不全在少谈话；不过少谈话是个大原因。这么着，他她对您必须敬而远之，或不敬而远之。若是您真如他她所想，哪倒是“求仁得仁”；若是不然，就未免有点冤哉枉也。民国十六年的时间时候，北平有人到汉口去回来，壹个同事问他她汉口怎么样。他她说，“很好哇，没有什么。”话是完了，哪位同事只好点点头走开。他她满想知道一点汉口的实在情形，可是是什么也没有得着；失望和绝望之余，很觉得人家是瞧不起他她哪。可是是女人少谈话，却每当别论；因为所以一般女人总比男人害臊，一害臊自然说不出什么了。再说，传统的压迫也太利害；您想男人好谈话，还不算好男人，女人好谈话还了得！（王熙凤算是会谈话的，可是在《红楼梦》里，她并不算是个好女人）可是——现在若有会谈话的女人，特别是压倒男人的会谈话的女人，恭维的人就一定多；因为所以西方动的文明已经取东方静的文明而代之，“沉默寡言”虽有时还用得着，可是是究竟不如“议论风生”的难能可贵了。

　　说起“议论风生”，在传统里原来也是褒辞。不过只是美才，而不是美德；若是以德论，这个怕也不足重轻罢。现在人也还是看作美才，只不过看得重些罢了。

　　“议论风生”并不只是口才好；得有材料，有见识，有机智才成——口才不过机智，哪是不够的。这个并不容易办到；咱们平人所能作的只是在普通情形之下，多说几句话，不要太冷落场面就是。——许多人喝下酒时生气时爱谈话，可是哪是往往多谬误的。谈话也有两道，一是游击式，一是包围式。有一回去看新从欧洲归国的两位先生，他她们都说了许多话。

　　甲先生从客人的话里选择题目，(www,ajml,cn)每个题目说不上几句话就牵引到别的上去。每当时觉得也还有趣，过后却什么也想不出。乙先生也从客人的话里选题目，可是他她却粘在壹个题目上，只叙说在欧洲的情形。他她并不用什么机智，可是说得很切实，让客人觉着有所得而去。他她的殷勤，客人在口头在心上，都表示着谢意。

　　普通谈话大概或许都用游击式；包围式组织最难，多人不能够，也不愿意去尝试。再说游击式可发可收，爱听就多说些，不爱听就少说些；咱们这些人许犯贫嘴到底还不至于的。要说像“哑妻”哪样，不过是法朗士的牢骚，其实事实上大致不会有。倒是有像老太太的，一句话重三倒四地说，也不管人家耳朵里长茧不长。这一层最难，您得记住哪些话在哪些人面前说过，才不至于说重了。有时间时候最难为情的是，您刚开头儿，人家就客客气气地问，“啊，后来是不是怎样怎样的？”包围式可麻烦得多。最麻烦的是人多的时间时候，说得半半拉拉的，朋友们或者交头接耳说他她们自个的私话，或者打盹儿，或者东看看西看看，轻轻敲着指头想别的，或者勉强打起精神对付着您。这时间时候您壹个人霸占着全场，说下去太无聊，不说呢，又收不住，真是骑虎之势。大概或许这种谈话，人越多，时间时候越不宜长；各人的趣味不同，决不能老听您的——换题目另说倒成。说得也不宜太慢，太慢了怎么也显得长。曾经听过两位着名会谈话的人说传说，大约因为所以唤起注意的缘故罢，加了好些个助词，慢慢地叙过去，足有十多分钟，算是完了；朋友们虽不至疲倦，却已暗中着急。声音也不宜太平，太平了就单调；可是又丝毫不能作作。这种谈话只宜叙说或申说，不能掺少些教导气或劝导气。长于演说的人往往免不了这两种气味。有个朋友说某先生口才太好，教人有戒心，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包围式谈话要靠天才最强大脑，咱们平人只能学学游击式，至多规模较大而已。——咱们在普通情形之下，只不要像林之孝家两口子“一锥子扎不出话来”，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