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铃的闪

　　俺的写作经常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俺曾经欢欣若狂。俺再不会为了给壹个要紧的地方打壹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壹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壹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俺拿起了电话机，他她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子牙一致研磨着俺的神经。而每当俺拿起了电话机——经常常常一口气依靠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间时候，俺看到了俺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俺感到俺接连打哪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您拨十次九次也许是不通。或者比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似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俺给老婆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俺在给老婆找麻烦方面作到的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老婆上班前俺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叫起来。俺也惊叫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依靠俺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俺的最终一丝诗意？纸片上写着３３８８８８，４４６６６６，７７９９９９……人类制造的从０到９的数字充足整治咱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稿费尚未收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俺不能与这个法国人一起逮饭，广东佛山出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九。……安上了电话先拨１１７。

　　４点５２分。４点５２分。４点５２分半……４点５４分。然后１２３。……风力二三级转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１１３，长路途？不要。就差拨１１９，咱们着火了！１１０，抢匪！

　　赵诗人么？赵教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您猜俺是谁？您怎么连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您他她妈的每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俺也不认了？喂喂喂您哪儿？您不是拔丝厂吗？您才是拔丝山药呢？哪您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

　　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间时候，夜晚已经睡下往后，中午刚一冲盹，都有电话叮铃叮铃。您不得安生。诗离您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还蛮横，他她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在您家，他她不允许您说“错了”。他她不允许您不是他她要找的哪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长而是壹个写诗的您自个。

　　为了诗俺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俺扞卫着俺的诗的菊花一致的高洁。被遮盖的电话哪样丑陋，好似遮盖着壹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加刺耳的锐利。它穿透了您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您壹个不知究里的信息。它不屈服于您的先天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您的诗您的棉被屈膝。它叩击着您的良心和道义。它激起了您的好奇。也许很要紧？很紧急？很新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似又变了。

　　莫非是长路途或者国际长路途来自——南极？不是俺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俺忽然又感到哪棉被裹着的是壹个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许多的日子过去了。俺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俺学会硬着头皮拒绝叮铃的召唤，拒绝接自个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自个的懊悔的折磨。俺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最终俺还是接了所有的电话。因为所以俺写天鹅绒一致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的。柔软的心总是不也许一样硬挺下去。就设想俺不在好了。就算俺没在好了。比如说俺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酒馆。俺还会为这个电话机叮铃而痛苦，而心怀歉意吗？

　　可是俺明明在着呢。俺偏偏臆想到到自个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臆想到到又壹个人的存在和他她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的言语而不是中子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俺无法拒绝壹个电话就像无法拒绝您伸过来的手。俺被征服了……俺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扰搅和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群岛，啤酒馆，情感，也还有——电话边的时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俺写了许多据说达成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俺换了电话机。

　　上面有壹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俺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俺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比棉被捂残酷多了，俺年纪已过半百，无法把自个塑造成壹个残酷的人。还是在俺百年之后再实行现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壹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俺，他她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

　　他她上班的时间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放录音带说，您要找的Ｘ先生不在家，请把您的姓名电话留下来，Ｘ先生将会给您回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

　　善哉电脑！这就使Ｘ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哪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气与思考疑问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间时候Ｘ绅士便放电话录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也是人权吗？谁知晓，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每当Ｘ先生给挚爱的（例如）Ｙ女士回电话时，他她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您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对话……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这一天终于来了。俺活了５０多年，吃了哪么多饭，哪么多药，穿破了哪么多双袜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俺成为真正的诗人了。俺和诗一致地饱满四溢。俺豁出去了，您。俺写新的诗篇，俺写每当代，俺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俺写波音７６７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汇券。俺遗忘了所有，俺赞美历史、现实、家庭生活状态、国内和国外。俺赞美咱们的这股乱忽劲儿。俺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中写作。俺相信哪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俺动情，对俺呼唤，俺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作。俺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插足非法剽窃。俺写天气古怪家庭生活状态热闹物资供应如天花乱坠。俺遗忘了电话存在。俺写北京鸭在吊炉里ｓｏｌｏ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烤仔猪在赫尔辛基咏叹《俺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臆想到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到房证悲伤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运会裁判冠军壹个短路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名星罚扣壹个月奖金。俺号召家庭生活状态！

　　家庭生活状态号召俺！电话铃不(www,ajml,cn)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仍然，仍然一闪一闪。它无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俺不能，俺已经与俺的诗神一起飞舞。它继续一闪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俺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人一致地无声地期待着俺的顾盼。也许它来自壹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她的慧眼，在俺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她与俺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俺到哪青青的草地去。俺不敢。也许是壹个抗议，因为所以庸俗，因为所以渺小，因为所以怯懦，名实分离。也许只是壹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声没有回应的声唤。您哭了？也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醒醐灌顶的洗礼。也许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闾大夫。然而，它更也许只是大漠只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俺的诗俺的家庭生活状态里太缺少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俺。它要告诉俺真正的诗。还有友谊。俺已从信号的闪光中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俺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法拯救，来生的诗是来生的事。而俺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闪光，还在等待，俺不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俺深深地痛苦。俺知道俺假如接了这个电话俺的公寓楼就会倒坍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俺继续写家庭生活状态的燃烧。不仅有３６条腿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道而且有您。俺不知道俺是在用几支笔在写作。俺不知道俺写了些什么。俺不知道俺的大哥这次还能不能原谅。可是俺分明看到了哪绿光信号仍然在坚持闪耀。哪对俺的关切、忠告、温存和期望文雅而又忧伤。哪是泪光。别怨俺！咱们感到了同样的难过。诗折磨着家庭生活状态电话折磨着诗。于是俺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书店不肯收订。

　　１９７９年８６年２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