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造人

　　俺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个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这“后生可畏”。多半他她们长大成人之后也应该是很平凡的，还不如咱们这一代也说不定。

　　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咱们想象的哪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面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俺记得很清楚，小时间时候怎样渴望把俺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地吓唬一下。青年的特点是善忘，才过了儿童时代便把儿童心理忘得于干净净，直到老年，又渐渐和儿童接近起来，中间隔了壹个时期，俗障最深，与小孩子们完全失去接触——刚巧这便是生小孩子的时间时候。

　　无怪生小孩子的能生了又生。他她们把小孩看作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她们不觉得小孩子的眼睛的可怕——哪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间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壹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她……造人是危险的上班。作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您慎重从事，生小孩子以前把所有都给他她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她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她还没下地以前，所有的环境就是于他她不利的，哪他她是绝少达成成功的机会机遇——注定了。

　　必须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依靠牺牲，因而养成了克己的美德。

　　自俺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咱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咱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咱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例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所以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了下来。“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可是是咱们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风是惊人的浪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她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小鱼。为什么咱们也要这样地浪费咱们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每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处处依靠巨大的耗费。咱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作，该作的事又有哪么多——凭什么咱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www,ajml,cn)

　　咱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咱们自个是要死的，可是咱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原刊一九四四年五月《天地》月刊第七—八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