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兄弟

　　俺见过一回枪毙人的。俺表哥在法院上班。

　　前年，俺和母亲一起到舅舅家去，是舅舅家的新居落成后咱们第壹次去。表哥要结婚，事先讲好母亲送给他她一套沙发，就是哪天运去的。

　　舅舅的新居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就在原来的后院。房子盖得挺讲究，打蜡的地板能照见人影，宽阔的阳台够演一出戏。可俺惋惜原来的后院。哪些能引起小时记忆的枣树，如今一棵也没有了；尤其是哪面挂满爬山虎儿的灰色的老墙，竟为施工而被推倒。哪面灰墙下原来是一大片花丛，小时间时候常和表哥表姐在哪儿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嗅，对了，后来表哥问俺看不看枪毙人的，要看跟他她去，哪天下午就有。

　　“吓，俺可不敢，”俺说。

　　表哥说：“您假如看透人民的利益依靠咱们这样去作，”您就不应该不敢，也不会不敢了。“俺表哥就是这样，正经着呢。可俺还是没想去。

　　表哥就损俺：“大慈大悲，阿弥陀佛。吓，您们女的呀……”

　　大概或许是这一损起了作用，俺跟他她去了。

　　空荡荡的审讯室中央，坐着壹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表哥起始开端读宣判词：“于犯志强，男，二十三岁……”

　　这名字挺耳熟，每当时俺就觉得。

　　表哥继续说：“为盖私房，先后盗窃砖瓦灰沙等国家建筑材料，价值达二百五十余元。因其所盖房屋阻碍了邻居张ＸＸ的进出道道，双方发生口角和冲突。后经街道居委会调停，勒令于犯缩小盖房面积。于犯声称，所盖房屋为其兄结婚所用，执意不肯缩小，并扬言报复居委会负责同志，恶语中伤邻居张ＸＸ。张ＸＸ忍无可忍，与于犯讲理，竟被于犯每当场用铁锹砍死。查于犯一贯打架斗殴，逞凶逞霸于左右邻里，为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保护人民利益，判处于犯志强死刑，立即执行。”

　　整个宣判中，于志强毫无惧色，不时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她早已料到，早已准备去死了。真是个十足的坏蛋，俺想。可俺总不能看透，二十三岁的人，何至于能这样。

　　“带下去！”表哥最终说。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表哥，说是犯人的家属求见。哪语音很低，可是于志强分明是听见了，他她站住，脸色变了，瞪着眼睛直视表哥，低声道：“是俺哥，他她老实……您，您们别吓唬他她。”

　　“带下去！”表哥厉声道。

　　“哥……”于志强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来人正是于志强的大哥，与小弟弟不同，他她单薄瘦弱。

　　“俺给于志强送几件衣服。”他她说着拿出一套崭新的的卡制服，一双白边懒鞋和一顶黄呢子军帽，又说：“这是他她一样想买的，为了俺结婚总没……噢，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许能……能让他她穿上？”他她的眼泪在眼圈里转。

　　“必须，这能。不过，”表哥严肃地看着他她，“您应该想一想自个，想想对壹个杀人犯……嗯？”

　　他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大概或许是“杀人犯”三个字给了他她刺激。可是很快，他她的眼神就变得黯淡，呆滞。“是的，杀人犯。是俺害了他她，是俺……”

　　“您是于志强的大哥？”表哥问。

　　“是，俺是他她唯一的亲人，俺叫于志刚。”

　　“于志刚？！”俺一惊，大概或许是喊出了声。于志刚把脸转向俺，看了好一会。俺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地站着看他她。

　　他她一定也认出了俺，把衣服放在表哥面前，便匆匆地走了。

　　是上小学六年级以前的哪个暑假，母亲要去外地上班一段时间，俺便搬到舅舅家去住。

　　一天，下暴雨，后院哪面灰色的老墙塌了一块。雨一停，俺便和表哥表姐跑去看。刚跑进后院，就见枣树上站着壹个男小孩子，正在摘枣，边吃边从领口上往背心里装，肚子上已经鼓鼓的了。

　　“哥，快来呀！可多啦！”男小孩子朝老墙塌开的缺口处喊。

　　缺口处露出个大些的男小孩子的脸：“快回来，俺告妈去！”

　　这便是于志刚和于志强。

　　“谁摘枣？！”表哥喊。

　　于志强吓了一跳，可是马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边继续摘枣一边说：“您管着么？”

　　“必须管得着。”表哥说。

　　“是您们家的么？”

　　“必须是。”

　　于志强不吭气了，可是还是摘。

　　老墙缺口处的于志刚不见了，只听见他她喊：“小强，快过来！要不俺去厂子叫妈去。”

　　于志强从树上下来，朝缺口处走。

　　“把枣放下！”表哥挡住他她的去道。

　　“就不！”

　　“您为什么跑进来摘枣？”

　　“……”

　　“拿人家东西是小偷儿，您是小偷儿。”

　　“您才是呢！”不料于志强竟一拳朝表哥打去，随即两个人扭成一团。

　　俺和表姐吓得叫起来。

　　舅舅来了。他她问清了情况，首先批评了表哥，说“小偷儿”是不能随便叫人家的。又对于志强说，枣还没熟透，熟透了一定请他她吃够。还告诉咱们，枣树是朋友们的，要欢迎工人家的小朋友来玩；从阶级角度来讲，咱们同他她们是一家人，朋友们本应该像亲兄弟姐妹一致，也许比亲兄弟姐妹还亲，因为所以咱们是同志。

　　哪天，于志强在舅舅家一样玩到天黑。他她为厕所在屋子里感到怪异，为家里有浴室感到离奇，尤其是哪沙发令他她惊愕；他她坐在上边不停地颠，说是他她家的被垛也没这么软。

　　舅舅很喜欢于志强，为咱们不如他她的勇敢而感慨了许久。“教小小弟弟唱支歌子吧，您们这些大哥大姐们。”舅舅说罢，便又去上班了。

　　俺和表哥、表姐都唱了一支歌后，于志强窘红着脸说：“哪俺会唱的，您们还不会呢。”

　　“您会唱什么？”俺问。

　　“嗯、嗯、……‘小白菜地里黄’您们会么？”

　　咱们不会，他她便得意地唱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时，没了娘呀……只怕爹爹娶了后娘，小弟弟吃面，俺喝汤呀……”唱完他她对咱们说：“一岁俺就会，是俺妈教的。”

　　这时，舅舅领着于志刚进来，边说：一看，您就不如小弟弟勇敢，来玩嘛，怕啥？“。

　　“哥！”于志强朝于志刚奔去，于是拉了大哥的手，去看浴室，看厕所，坐沙发。“这必须比咱家的被垛软啦，大爷说这里头有弹簧。”他她按着沙发对大哥讲。没有人指点，他她已经经称舅舅为“大爷”了。

　　于志强坐在沙发上使劲颠，忽然他她停住，对表哥说：“您父亲真好。”

　　“您父亲好么？”表姐问他她。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俺一岁，他她就死了。”他她又起始开端颠。

　　记得他她哪天临走时说，他她长大了也要作舅舅哪样的人，除去把浴室和厕所弄到屋子里，再把椅子里放些弹簧之外，他她也要让灰墙哪边的小孩来玩。

　　开学了，母亲来信说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俺便转到了新校园。真巧，俺和于志刚一班，而且是同桌。俺问他她为什么不到舅舅家去玩了，他她说，哪天他她妈狠狠地骂了他她们一顿，再不许他她们去了。

　　于志刚胆子小，不爱讲话，可功课好，这倒跟俺很合得来。有一回考算术，全班只有他她和俺得了一百分，教师说，要是全班都能像咱们俩，他她就高兴了。

　　班里有个闹将，俺只记得他她外号叫“大砖头”，是小孩子王。为这事他她领着几个男生哄咱们，说咱们是“一对儿”。

　　“您们胡说！”俺朝他她们喊。

　　“您们胡说。”于志刚也说。

　　“您们再胡说，俺告教师去！”俺又朝他她们喊。

　　“您们再胡说，俺告教师去。”于志刚也又说。

　　“噢！嗅！”“大砖头”他她们哄得更凶了。

　　这事让于志强知道了，哪时他她才三年级。放学时，他她在校园门口等到了“大砖头”，说：“您哄俺哥？”

　　“俺！怎么样？小嘎巴豆儿。”“大砖头”挑衅地说。

　　于志强瞪圆了两眼，冷不防跳起来，一拳打在“大砖头”鼻子上。“大砖头”一捂鼻子，血流下来了。于志强并不跑，乘机揪住“大砖头”的头发。自然，“大砖头”个子大，于志强狠狠地挨了一顿揍，可是直到教师来，于志强也没松手，没哭。

　　俺和于志刚一班，直到毕业。所以俺还记得他她们。

　　必须，枪毙于志强俺看见了，可是没看太清楚。群众愤怒地喊口号，随即是一声枪响。记得身旁壹个人幽默地说：“怎么回事？他她的血也是红的。”

　　表哥结婚哪天夜晚，俺又去舅舅家。谁都说表哥的新房布置得不俗，不论是作为卧室的里屋，还是客厅兼书房的外屋。尤其是哪两个相对而放的写字台和书橱里哪些精装的马列经典着作，说明了主人的超脱。

　　新房里坐满了客人，俺和表姐走上阳台。推倒的灰色老墙已为一道崭新的红墙所代替。越过哪墙，是一片民房，一座座小院落连接起来，直铺向灰黑的天际。在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俺看见一群男女正奋力地盖一间小房。

　　“您看哪儿，”俺碰碰表姐。

　　“噢，哪是干什么？盖房(www,ajml,cn)？”

　　“您还记得他她们兄弟俩吗？”

　　“哎，真可怜。”表姐叹了口气。

　　一九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