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沉默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谁都知道口是用来逮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俺说满没有错儿；可是是若统计起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谈话，俺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谈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俺的宣传。所以谈话彻头彻尾是为自个的事。

　　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为他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俺却也愿意让步，请许俺这样说：谈话有时的确只是间接地为自个，而直接的算是为他人！自个以外有他人，所以要谈话；他人也有他人的自个，所以又要少谈话或不谈话。于是乎咱们要懂得沉默。您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看透俺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可是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处向人问讯，攀谈，不管哪是搭客或茶房，俺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所以在中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可是是似乎也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您全然不熟悉，您所能作的上班，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防御——像防御壹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您不一定要他她知道您，更不想让他她发现您的可笑的地方——壹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您只让他她尽量说他她所要说的，若他她是个爱说的人。

　　末了您恭恭敬敬和他她分别。假如这个生人，您愿意和他她作朋友，您也还是得沉默。可是是得留心听他她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每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相每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您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www,ajml,cn)大人物”，您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方；您最好远远地坐着，让哪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俺说的只是您偶然地遇着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间时候。若您愿意专诚拜谒，您得另想方法；在俺，哪却是一件可怕的事。——您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能满足，而不用从牙缝里迸出壹个字。

　　谈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间时候，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俺宣传，诚哉要紧——谁能不承认这是要紧呢？——，可是对于生人，这是白费的；他她不会领略您宣传的旨趣，只暗笑您的宣传热；他她会遗忘得干干净净，在和您一鞠躬或一握手往后。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她们能听也肯听您的谈话——宣传。这不用说是交换的，可是是就是交换的也好。他她们在不同的程度下明了您，谅解您；他她们对于您有了相每当的趣味和礼貌。您的话满足他她们的好奇心，他她们就趣味地听着；您的话严重或悲哀，他她们因为所以礼貌的缘故，也能暂时跟着您严重或悲哀。

　　在后一种情形里，满足的是您；他她们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气氛。他她们知道“应该”怎样作；这其实是一种牺牲，“应该”也“值得”感谢的。可是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您的话也还不应该说得太多；同样的传说，情感，和警句，隽语，也不宜重复的说。《祝福》就是壹个好榜样。您应该相每当的节制自个，不可妄想您的话占领朋友们整个的心——您自个的心，也不会让他人完全占领呀。您更应该知道怎样藏匿您自个。

　　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您若将所有的尽给了他人，您对于他人，对于地球，将没有丝毫意义，正和医学生实习解剖时用过的尸体一致。哪时是不可思议的孤独，您将不能支持自个，而倾仆到无底的黑暗里去。壹个情人常喜欢说：“俺愿意将所有的都献给您！”谁真知道他她或她所有的是些什么呢？第壹个说这句话的人，只是表示自个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目标；往后跟着说的，更只是“口头禅”而已。所以朋友间，甚至恋人间，沉默还是不可少的。

　　您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哪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譬如在下午，在黄昏，在深夜，在大而静的屋子里，短时的沉默，也许远胜于连续不断的倦怠了的谈话。有人称这种境界为“无言之美”，您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谓“拈花微笑”，哪更了不起了！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时间时候。人多时您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时，就不准行。您的过分沉默，也许把您的生客惹恼了，赶跑了！倘使您愿意赶他她，必须很好；倘使您不愿意呢，您就得不时的让他她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她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她谈话为度。于是您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她说完了，您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

　　可是是俺的朋友遇见过壹个生客，他她是一位准大人物，因某种礼貌关系去看俺的朋友。他她坐下时，将两手笼起，搁在桌上。说了几句话，就止住了，两眼炯炯地直看着俺的朋友。俺的朋友窘极，好容易陆陆续续地找出一句半句话来敷衍。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种用法，是上司对属僚保持威严用的。

　　用在一般交际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少些余地，更属无礼。大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哪还是沉默；只消照样笼了手，和他她对看起来，他她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