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夜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个的窑门口纳鞋帮，不时扭转着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拥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攒聚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她们刚结束了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纳着鞋帮的清子便又妞转过来，露出一掬粘腻的、又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笑容。

　　被很多疑问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又为风吹往四方，他她们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逮饭，因为所以在这夜晚必须要布置第二天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的被准许回家。区委委员曾为他她向朋友们说了一阵牧畜是很要紧的等等的话，说他她的惟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生产，而他她的老婆是壹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烧的饭香些么？”他她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壹个才十六岁、长得很漂亮的老婆，所以，经常常常会被他人善意的拿来取笑。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哪发育得很好的清子。长而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着，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的年纪，是应该嫁人了的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朋友们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道上。他她还看见哪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壹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她心上，把他她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疑问全赶走了。他她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她几乎说出声音来的哪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壹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她妈的，他她赵培基有钱，把女儿每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她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哪留着的短发拂着他她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她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靛青色的云块，哪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也都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少些什么来的。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软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她已让土地荒芜。二十天来，为着这乡下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壹次山。相反的，就是每当他她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每当他她看见他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间时候，他她就要想着自个哪几块等着他她去耕种的土地，而且臆想到到在近期不管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上班，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的问着他她，他她便把话拉开去，他她在人面前说笑，谈疑问，作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间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翩邪，他她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的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她不愿同人说到他她的荒着的田地，他她只盼望着这选举上班一结束，他她便好上山去。哪土地，哪泥土的气息，哪强烈的阳光，哪伴他她的牛在呼唤着他她，同他她的生命都不能分离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间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他她仍旧走得很快；而思绪也很快的转着，他她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每当他她还小的时间时候，他她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有丛林的地带去而遇见过豹。他她也曾离开过这里，挟着壹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哪时他她才二十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她也不能在回想中搜出壹个难看的印象，不久，他她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她的一岁的儿子，和什么地方是安睡着他她四岁女儿的尸体，不管在怎样的深夜他她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她们在这沟里简直只能在夜晚才能动作，哪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哪棵大榆树边的么？哪时他她正在赤卫队。他她自从作了指导员以来经常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少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他她。他她实在被很多艰深的政治疑问弄得很劳累，而村乡上的上班也的确繁难，所以他她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还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可是却实在是并不讨厌。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很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来望他她。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总带着少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处。他她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她爱它，依靠他她看见哪堆在张家窑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她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她并且经常常常以为骄傲，哪就是在这只有二十家人家的村子里，却有二十八个共产党员。

　　每当他她走上哪宽坦的斜坡道，就走得更快了，他她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她几乎完全把他她的牛遗忘了。他她焦急的要立刻看透这个疑问：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他她在平日闲空时也曾幻想过一条小牛，同它母亲一模一致，喜欢跳跃。他她急急的跑到了家，走向关牛的地方。

　　第二次从牛的住处回来后，老婆已经把炕收拾好，而她自个并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门前。她凝视着他她，忍着什么，不谈话。可是他她却看出，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埋伏得有风暴。习惯使他她看透，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加上他她的牛……他她不能出去，他她嫌恶的看着她已起始开端露顶的前脑，可是他她希望省去一场风波，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她躺下去时，说；“唉，实在熬疲倦的意思。！”他她这样说，为的表示他她不愿意吵架，让女人会因为所以他她疲乏而饶了他她。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哪满是灰尘的黄发上，哪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灯下也就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的埋怨着自个，而且诅咒：

　　“您是应该死的了，您的命就是这样坏的呀！活该有这么壹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您的命嘛……”

　　他她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她心里想：“这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壹个不会下蛋了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础”呢，他她不懂，可是他她看透哪意思就是说哪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副书记哪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她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小孩子。他她依靠壹个帮手，她一臆想到她没有壹个靠山就伤心，可是他她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她不挣钱，不顾家，他她骂她落后，拖尾。。自从他她作了这乡的指导员往后，他她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她们也吵架的，可是近期她更觉得难过了，因为所以他她越来越沉默得厉害。好似他她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其实是他她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她要的是安适的家庭生活状态，而他她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这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看透她老了，而他她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她，引不起他她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咒骂，她希望能激怒他她。而他她却平静的躺着，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个的嫌厌，壹个坏念头便不觉的又来了：

　　“把几块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作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俺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能抚养个儿子，咱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壹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她侧边，被他她一打，弓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已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她并不喜欢别的猫，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每当他她受苦回家后，它便他她在他她身边，他她躺在热炕上摸着它，等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她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她是很欢喜吃豆芽的。可是他她却不愿谈话，他她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哪里边罩了一窝新生的小鸡，因为所以被惊，便啾啾的叫了起来。

　　“知道俺身体不成，总是难活生病的意思。，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俺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似已经站了起来。他她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她心里却还在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您。”

　　半个月亮倒挂在哪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每当中，看见他她便站起来走过一边去。他她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处，轻轻的喷着鼻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会。

　　他她刚要离开牛栏的时间时候，壹个人影横过来，轻声的问着：“您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她出来的道。

　　“是您，侯桂英。”他她慢声的说了，心不觉的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她间壁的青联主任的老婆，男人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在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每当他她夜晚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哪单眼皮的长眼笑。他她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她，他她也呆立在哪里。

　　“您……”

　　他她感到壹个可怕的东西在自个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她几乎要去作一件吓人的事，他她能什么都不怕的，可是忽然另壹个东西压住了他她，他她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您快要作议员了，咱们应该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个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似还在流眼泪。

　　“唉！”他她长长的抽了一口气，躺在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哪样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他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她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她喊他她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她在谈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影响妨碍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www,ajml,cn)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她侧边，她唠叨地问着：“明天必须要出去到？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是又怕要侍候了……”可是他她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她依靠睡眠，他她阖着眼，争取去找磕睡，却只见少些会场，少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上班不够，农村落后呀，妇女上班等于零……”等等的话，他她一臆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怎样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作上班的人呀。他她自个是个什么呢？他她什么也不懂，他她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她连儿于都没有壹个，而现在他她作了乡指导员，他她明天必须要报告开会意义……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隔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颗眼泪嵌在哪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恬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一日《解放日报》，署名晓菡。收入《俺在霞村的时间时候》。